被我們看作惡魔的希特勒,他雖然屠殺了600萬猶太人,卻嚴格執行國際公約,沒有屠殺甚至也沒有虐待二戰各個交戰國的戰俘。為什麼?因為屠殺戰俘要付出代價,屠殺猶太人不需付出代價。
這是第一種類型的例子。以下再舉第二種類型的例子。
中國遭遇西方殖民者入侵和掠奪以後,滿族的境遇非常微妙。麵對它所統禦的民族,它是一隻強勢豬,可是在殖民者麵前,它和它的國家卻是一隻弱勢豬。為了使中國由一隻弱勢豬變成與西方列強並立於世的強勢豬,必須迅速調整自己的社會組織模式,以便動員全民族的智慧和力量。而調整社會組織模式,勢必關係到權力和利益的重新分配。19世紀70年代,鄭觀應明確提出英國強大的奧秘在於他們的議會政治即民主政治。王韜更是公開提倡在中國實行君主立憲、君民共治。後來漢族精英群體“憲政治國”的呼聲越來越高,戊戌變法係其高潮。所謂君主立憲、君民共治,就是在保證滿族皇室的權力和利益不被顛覆的前提下,讓全國各族人民組成一個代表民意的議院和內閣,以此實現全國各個政治群體之間權力和利益的均衡。
當時的滿族皇室,如果能夠為照顧本民族本皇室的長遠利益而稍稍“中庸”一下,君主立憲就可立即實現,皇室的榮華富貴不會受到影響。可是他們不願意中庸,隻願意咬住眼前利益死死不放,滿臉洋溢著獨霸天下的無賴氣。直到1908年,清朝才勉強頒布《欽定憲法大綱》,總算答應了立憲,不過還得等到9年之後才能實行。這個立憲步伐遠遠落後於全國的社會發育和政治發展。後來在各方勢力的要求下,同意提前實行憲政,並於1911年5月成立了內閣。可是,他們拿出的內閣方案中,13名閣員名額被滿族占了9名,皇族又占了9名中的7名。已經變成強勢豬的漢族精英群體其實頗有一點中庸,他們不想將那隻弱勢豬咬死,隻是善意地要求那隻強勢豬撤出食槽,跟自己並排站著共享天下美味。可是貪婪的皇族,閉眼不看漢族精英已經變成強勢豬的事實,根本沒有屈尊“中庸”一回的意思,依然四足站在食槽裏壟斷資源。
於是革命形勢迅速發展。僅僅半年之後,武昌起義的槍聲響起,全國立即響應。清朝皇室這才醒悟過來,趕快召見袁世凱,承諾從食槽裏撤出來,並加快憲政步伐。可是,曆史已經不再給他們機會。這個不願意低成本地維護自己的長遠利益的權貴群體,注定隻能走向毀滅。最後的結局所有人都知道,滿族皇室迅速覆亡,末代皇帝成了囚徒,子孫後代失去了所有的尊榮。
滿族皇室決不妥協、非把自己玩完不可的歇斯底裏心態,代表了人性的一種極端傾向,跟中庸之道完全是背道而馳。其中的教訓值得我們多方麵玩味。
那位年輕學人聽了我講的滿族故事,接著問我:“那麼,中國人是最不中庸的嗎?”
我說:“也未必。如果我們說中國人最中庸,那麼潛在的判斷是別的民族不如我們中庸,這個判斷是沒有依據的。如果我們講中國人最不中庸,那麼潛在的判斷就是,別的民族肯定比我們更中庸,以我目前對世界各民族的了解,不敢作出這樣的判斷。”
當今世界,西方民族在自己的社會內部具有平衡各方意見和利益的智慧,善於與不同的利益主體共享利益,這方麵確實頗得中庸之道。但是他們作為一隻強勢豬,在跟全世界的弱勢豬相處時,從來沒有中庸過,所以我也不想把中庸作為一種穩定的智慧和性格白白送給他們。
世界上不存在一隻主動中庸的強勢豬。那些弱勢豬一般都是願意中庸的,可是在強勢豬拒絕中庸的情況下,他們也隻有選擇走極端。就一個社會的文化氛圍和價值取向而言,中庸的鎖鑰乃是掌握在強勢豬手中的。為什麼孔子以來所有的聖賢都是對著強者說話?因為強者永遠掌握著主動權。可是強者能不能很有分寸地運用自己的主動權,在無力霸占食槽時就及時從中撤出來,這就看他有沒有中庸的智慧。
說得通俗一點,所謂中庸之道,就是用最低的成本維護自己最大的、最長遠的利益。而為了維護最長遠的利益,就需要將業已擁有的無限膨脹的畸形特權稍稍進行一些調整。誰沒有這種胸懷和智慧,誰就隻能像清朝那樣把自己玩兒完。
我們希望所有那些強勢豬,都能認清時勢,為了自己的長遠利益而及時調整當下利益,也就是稍稍奉行一點中庸之道。
跟這種願望相配合,我們依然需要像遠古時代的賢哲那樣建構和維護中庸的價值,呼籲人們學會中正、溫和與妥協,因為這樣可以減少世界的血腥和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