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觀念寫作的失敗

—對莫言長篇小說《生死疲勞》的不同理解

每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在歐洲的隆重頒布,都會在遙遠的東方國度裏產生一陣關注和討論的熱潮。盡管許多中國作家均以不同的姿態屢屢表達自己對這個獎項的意見,但都不能掩飾他們內心複雜的心情。而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馬悅然先生曾經宣告中國有三位作家具有獲得這個獎項的可能,即莫言、李銳和曹乃謙。諾貝爾文學獎對於中國作家,就像一個漩渦,更何況是這三位被看好的中國作家。那麼,他們的寫作很難免就會帶有向某種價值體係靠近的觀念寫作傾向。為此,我想談談莫言最新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

《生死疲勞》是一部奇怪而混雜的小說,也是一個浮躁的失敗文本。這部小說的大致內容是“靠勞動致富,用智慧發家”和自信平生沒做過虧心事的地主西門鬧,在上世紀中葉那場土地改革運動中被槍斃,他那不屈的靈魂滿懷冤屈與仇恨大鬧閻王殿,卻在閻王的欺瞞下轉生為驢、牛、豬、狗、猴,最後以藍大頭—藍家第四代的身份降生人世。完成了農民與土地,時間與記憶的寫作命題。看著這立意,似乎不錯,但之所以是失敗的,也正因為這種諾貝爾文學情結在作祟,讓作家莫言沒有根據地想象出一部中國的史詩出來,以滿足西方讀者或者專家的口味。由此,我們不妨先來簡單回顧一下莫言的寫作曆史。在莫言的早期小說中,他是以先鋒小說作家的姿態出現的,其洋溢的才華很快獲得了公認,而他以西方現代小說形式的寫作讓西方的讀者很快找到了一種熟悉的認同,這也是莫言的小說很快在同類中國作家中走出國門的原因。但另一個問題是獲得成功的莫言在寫下一係列的小說作品之後,是在進行沒有超越的複製性寫作。如果按照諾貝爾文學獎對東方作家的欣賞,從幾個已經獲得此獎項的東方作家來看,大致可以有兩個共同的特點,一是具有東方文化的底蘊,二是有西方的現代人文精神,滿足這兩點,才能夠符合西方文學觀念的認同。為此,我以為莫言在寫作長篇小說《檀香刑》的時候,才似乎逐漸明白這樣一個寫作的觀念。

然而小說《檀香刑》盡管才華橫溢,作家一改原有的寫作模式,試圖“大退步”回歸到中國傳統之中,但這部小說卻又完全違反了現代小說所具備的人文精神,作家在不可控製的才華噴發中製造了感官的狂歡,而漠視了人性的存在,因此遭到了諸多批評家的批判。《檀香刑》的失敗,促使莫言寫作了《生死疲勞》,這部小說我以為是莫言小說的複仇之作,因此寫得匆促、激烈,但可惜浪費了才華。為了使作品具有東方神韻,莫言在小說中試圖書寫半個世紀中國人命運的曆史,於是采取中國章回小說的形式,采取了動物“六道輪回”的視角,從而用這種荒誕、誇張和神秘的方式來圖解半個世紀中國人生存的命運。但可惜莫言的這部長篇小說並不具備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精神,隻是簡單地在小說的內文標題上做了一些文章,成為吸引外國讀者的小花招而已,而所謂宣揚的“向中國古典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傳統致敬”則顯示了作家學識上的淺薄。再者,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六道輪回”的應用,這本身應是一個極為傳統而又有現代精神的視角,但莫言在寫到一個地主半個世紀的輪回中,忘記了自己筆下人物角色與命運的轉化,很快又進入到了自己語言狂歡的狀態之中,而忘記了自己所塑造的驢、牛、豬、狗、猴等動物所具備的獨特性,所有變化的角色也不過隻是人披上一張動物的毛皮在繼續演戲而已。這樣,小說的這種回歸傳統的神秘文化就顯得矯揉造作與淺薄潦草了,也隻能成為吸引外國讀者和學者的小花招而已。再說“六道輪回”,本應該是一個佛教的用語,佛說:一切眾生,沉淪三界之內,由其所作之罪業不同,因而輪回六道當中。六道其實應稱為“六凡”,它與“四聖”相對,佛家統稱“十法界”—四聖六凡。四聖是指佛、菩薩、緣覺、聲聞四種聖者的果位,乃聖者之悟界;六凡則指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及地獄等六界,為凡夫之迷界,亦即六道輪回的世界。為什麼會有六道輪回?那是因為有情眾生,起心動念。所謂一念心生,則入三界;一念心滅,則出三界是也。然而構成“六道輪回”的基礎卻不是荒誕的魔幻主義,它具有極縝密的邏輯關係,那就是因果業報。所謂善念生三善道,惡念生三惡道。顯然,莫言並沒有認真研究過宗教,而是想當然的認為“六道輪回”就是簡單的畜生道,造成了人物六次輪回,而這六次輪回顯然是作家疲憊地為了湊夠數目而費心寫作的結果,實在降低了小說寫作應有的文化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