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多少時間過去,風減弱了,我看到了最不願看到的一幕:父親滿臉是血,額頭、麵頰、嘴唇,不知是哪個地方都出血,我嚇得哇哇大哭,緊緊地貼著父親。
“爹,麥子。”
車翻在路旁的溝裏,車輪在轉,麥子像饑餓的蝗蟲撲過一樣,連一片葉子也是多餘,大地上不見一穗麥子,空曠得讓人不知如何麵對。風過去了,父親把車子弄出來。
風過後,天地間一派寧靜。父親臉上的血也凝固了,這時夕陽也出來了,斜的光線照射著父親,父親手裏握著斷了的車袢,我扯著父親的手,父子像一尊青銅。
那次大風把我家三分地裏的麥子全部吹走,這一茬的莊稼歸於荒蕪,父親播種、除草、澆水,最後連種子也沒留下一粒。
父親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醫生一不在,他就悄悄下了床,一隻手扶著牆壁,一隻手隨意摔著,在長長的走廊下艱難地練習走路。父親聽到醫生給我說話,血壓正常、心髒正常,也能吃能喝,也沒檢查出什麼毛病。平原的人把心裏沒病,能吃能喝,看成是健康。父親一直鬧著早日出院,家裏的麥子雖然收獲,但還沒有在日頭下把潮氣曬出把蟲卵曬死,在老年,父親還是執意留下三分地自己種,他說莊稼人一看到土地,一看到莊稼,有點小病小災也會立馬就好,如果一天不看到土地莊稼,那他心裏就憋得慌。他說,莊稼人,就是人是莊稼,莊稼是人,隻要人朝莊稼地裏一蹲,見一見風,手裏握一把土,那土染黃了雙手,那一節一節的地氣就接通了人的血脈,那還會有什麼病不會好呢。
父親說犯人還叫放風呢,他躺在醫院裏不見風,不見光,看不見泥土,那要不了幾天,就會死去,用機動三輪車把父親接到家裏,在路過自己的三分地的地頭時,父親問我,還知不知道,多年前的一場風把我們三分地的麥子刮得一幹二淨?父親還記得,我當然記得,父親執意讓侄子把機動三輪車停下來,他要親自踩著用腳接接地氣,用手感受一下泥土的體溫,父親吃力地蹲在地裏,然後用手插進泥土,然後拿起一塊土,對著太陽看一下,說:再種最後一茬。不知那些草是否聽到了父親的私語,這也是他們交流的一種方式啊。
我癡癡地望著父親,心裏倏然一動,接著又是一下。我想,這最後一茬是他與土地的約定吧,莊稼人就是與土地簽訂了一輩子的生死契約,一輩子不離不棄,在土裏刨食在土裏埋葬,等到那一天來臨的時候,就如風把莊稼吹走,但當人下葬的時候,總有靈魂對早已播種在地下的種子說,擠一擠身子吧,給我留一點空,這樣暖和。
等第二年春風吹起的時候,種子會綠,菜園四周紮起的籬笆也會吹綠,但人再也不會發芽。父親又種了一茬麥子,但沒等到收獲,連大風刮的機遇也沒碰到,在接近年關的時候,父親又一次走著走著,在街頭倒下了,這一次,走得安詳。但我不相信父親無病無災,就一再追問父親的病,醫生答不出,最後,我要過父親的病曆,在那上麵,醫生用歪歪扭扭的字寫到:人被風刮歪,無疾無患。我知道,歪,在平原就是倒的意思,這是一個方言詞彙,在這方圓五十裏通行。
是的,風把父親刮歪了,先是刮歪了他的頭發,後是他的牙齒,後來一天在街道走的時候,一陣風就把他整個的人刮歪了。
選自《紅岩》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