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在街道走著,起風了,他準備把家中曬的麥子收拾起,誰知天並沒變,風隻是胡亂吹一下,父親就突然病倒了。當我趕到醫院時,已經失語的父親吃力地比劃著:他要回家,風起了,麥子還沒有在院子裏收起,他怕鄰居家的豬拱了雞刨了,一輩子吝於語言的父親,當他不能完整表達自己的意思,老天把他最後的語言也要剝奪了,我第一次發現寡言的父親用另一種語言——落淚來表達自己的絕望。那淚如潮氣漸漸地從老人深陷的眼窩裏滲出來,然後在眼角集凝成的一滴,然後慢慢地變成一根棉線落下。
就在父親住進鄉鎮醫院的當天夜裏,卻刮起了一場平原罕見的大風,接者是大雨滂沱,在雨聲中,我看到病床的父親焦躁,渾身亂動,呼呼喘氣。
父親是想到了什麼?這樣大的風,我在記憶中搜尋,我不知道多少風和父親關聯,但有一次我和父親遇到的黃風,卻使我銘刻終生。
還是在完小讀書的時候,是十歲的模樣,是平原的農曆五月,父親用地排車拉我到離村五裏的窪地割麥子,其實,我隻是父親解悶的一件農具而已,根本不會割麥子,看著父親彎腰割麥的動作很協調,一下一下富有節奏。我也試著割了幾下,但最後扔下鐮刀,到遠處追野兔去了。到了中午,吃下父親帶的食物,我就瞌睡起來,父親用第排車為我做個床,用衣服做個傘棚,就紮進去睡。不知到了什麼時間,天灰蒙蒙的,迷蒙中感到父親在拍我,睜眼爬起來,西邊的天是黑的,可能是半下午了,天是出奇的悶。父親已經把割掉的麥子捆成一捆一捆的麥個,全弄到了地排車旁上。“快起來,要起風了。”父親對我說,不知何時,西邊的黑色的雲彩已到了頭頂。
“回家嗎?爹。”
“有大風,要快走哩。”
我跳到車箱裏,幫父親壓車,一會麥個整整齊齊碼上了車,像山一樣也如一個霸道的刺蝟。然後父親在車轅子旁拴上一根繩子,說,“拉個偏套。”在父子兩個對話的時候,天似穹廬,也似頭上覆蓋了一塊濁黃的幕布,空氣中混雜的是魚腥味道,河流不見了,太陽不見了,鳥兒恐懼而尖利地聒叫,我突然感到天大極了,人小極了,天地間,一種父子被造化拋棄的恐懼,回頭看父親,父親的臉,是那樣木然的,也許是茫然得不知所措。
“爹,你看!”我驚叫一聲。
在我們割過的麥地的上方,突現了一個巨大旋轉的圓柱,呼嘯著拔地而起,直貫天地,黑色混合著黃色,黃色裏雜著草葉、土塊,尖叫著旋轉,旋轉著尖叫,直逼著我們收獲的麥垛車而來,有樹枝的斷裂聲,有野兔的撲地聲。
“我們走,這是黃風。”
父親架起車,彎下了腰。我把身子盡量前傾,雙腳如動物的利爪抓地,把偏套繩拽得直直的,父子倆鑽進了風裏。兩個耳朵像塞了棉花絮子,聽不到外麵的聲音,眼睛也如磨道的驢子被遮上了黑布,望不到外麵的事物,隻感到有兩個大嘴巴對著耳朵呼喊,腦袋急遽地張大,腦袋裏如蜂箱嗡嗡炸響。風像要把我的腿托起來,也像有隻手揪住我的頭發,把我提起來拋到半空。
“爹——!”我在風裏狂喊著。其實那隻是給自己壯膽,人的聲音在自然麵前接近於虛無,我感到肩上的繩子還是那樣緊緊地勒著,在我的身邊有車轅,這使我感到父親真實地還在。
然而,砰的一聲,那聲音出奇地大,大到我不能相信,剛才還哆嗦的車,一下子失去控製。父親本在車轅裏駕車,由於風的扭扯,掛在父親肩頭的車袢突然斷裂,我感到父親的踉蹌,咚地一下,父親重重地跌在地上,接著是風中的我趴在父親的身上,父子疊加在一起,我們的麥垛車,麥垛車上的麥子被風揚起翻滾,我感到肩頭的繩子像刀子一樣劃過我的脖子,然後繩子斷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