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想感動我太容易(1 / 2)

王小妮

熱愛土豆

國慶節前兩天,我和一個人去農產品批發市場,他批了一箱進口葡萄,用掉一百六十元,我批了一袋土豆,三十公斤,四十八元錢。他說這葡萄其實並不好吃,要拿去送禮。

我說:我不需要給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送禮,我送給自己一袋土豆。

他見到車裏躺著的土豆恨驚奇:你們北方人,會這麼中意吃土豆嗎?不能想象。

我還沒告訴他,吃土豆並沒有收獲土豆有意思。我跟著犁杖最後一次搜索遺漏在土地深處的土豆,它們使你感到土豆挖不盡,收不絕的,永遠都有。

其實,農民把土豆叫“土豆子”,加一個“子”字,好像高個子、小胖子、大鼻子、書呆子、車老板子一樣,成了擬人的名詞。

土豆子,像一個很熟的親戚,東西院的鄰居。

我不想和那個買葡萄的人說這些。因為他正在歎氣,他說去送禮也是一門學問,八元一公斤的東西還可能送不出手呢。

餓死醫生

有一首詩說,要“餓死詩人”。誰都知道,詩人挨餓至死是必然。重要的是,詩人死而無害。在詩人之前,還有人更應該被餓死,我現在專指那些穿著白色長衫的醫生。

詩人把他個人的幻想寫在紙上,之後,他們和常人同樣想吃飯睡覺。

創造出了幻想,又從中得到最大恩惠的是那些醫生們。他們把假象拿給生病者,把幻想種植在病人身上,他使人以為人能被治療而延長生命。

是醫生改變著作為自然人的基本規則。我們吃藥,以為一直可以活下去。我並沒有見到能夠醫治的疾病,連醫生自己也豎在白被單下麵,僵硬的死去。

詩人不能用詩活著。他即使想出賣幻想,也沒有人會付款。醫生卻靠著殘弱者漂泊的幻想找到了足以謀生的職業。

現實主義者們都想活到最長久,他們結交醫生作永遠的朋友,在醫院門口穿著病號服和救命恩人留影。

而詩人們決定,自己結束自己,或者沉到汙水之中,或者停止幻想,成為精神上的一介平民。

真實的生活中,我還沒有看見一個人被餓死。醫生活得很好,說謊的人都活得滋潤。

連我都到醫院去。我將信將疑。開過十次取藥單,有九次覺得上當,丟進垃圾箱。

到了1996年10月,我的父親去世了,我才看見了真相,我才說出我一生中最極端的話:在詩人死亡之前,先餓死那些醫生。

我們都要害怕

我的兒子小時候害怕蜘蛛網。我害怕散落在院子裏小磚路上的頭發,是讀小學的時候。

現在,我居然什麼也不怕了,活著的滋味因此少了一種。

今天我想,我不能重新再怕什麼嗎?我起身,把全世界都看遍了。恐怖也不是容易找到的感覺,隻好又回到家裏坐下來。

賊,摸黑站在我家

已經知道是1997年11月末的一天晚上,賊鑽進我家裏。

當時,家裏沒有人。賊用掉多少時間才找到全家唯一的鎖,又從另一個位置找到鑰匙,打開了櫃子的門,發現全部是寫過字的紙。

賊不知道,也沒想到,那個門上了鎖,是因為隻有鎖上,它才能關得嚴。賊看到,沒有誰家有這麼亂的一堆書。我想他也是見多識廣的人,摸到漂亮的盒子裏,沒想到裝著圓珠筆芯。一粒黃金一張紙幣也沒有。

賊偷走了一些已經作廢的無郵政編碼的信封。賊站到安全之地,非常氣憤。賊說:這算一個什麼人家呢?站在郵局的燈下,他才發現那些信封是作廢了的。

我比賊還要氣憤。我感覺到屋子中有了起碼兩個隱身人。我向書房去,走的正是賊的路線。他們貼著我們自己粉刷過的牆壁,摸過我寫字的本子,在我們明亮的房子裏猥索著移動。肮髒的手遮擋著小手電筒的暗光。賊把房子都給照黑了。

賊把惡氣帶進我們的家。我們隻好打開全部門窗,清潔一切可以擦洗的地方。我們還需要時間,使我們自己淡忘。有什麼東西鬼鬼祟祟鑽進我們堂正磊落的家門。

有黃豆大的一顆黃金,也許賊就不氣憤了。可是,我的氣憤用什麼能消解?這種時候,千萬不要有人來通報說:賊被逮住了。他們朦朧著,總比麵目清晰要使人更寬慰。

對話者

一個人在對另外一個人說話。

我看見這場麵的時候,一個人正在發火,他的氣勢好像準備掀掉街上所有的汽車和樓房。另外一個人顯得極其軟弱,嘴裏發出類似民族樂器巴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