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父與子的戰爭(1)(2 / 3)

我還沒有長大,庇護著我們兄妹的母親就去世了。那一年,母親38歲。我讀小學五年級,小妹才八歲,哥哥和二姐都在讀初中,因此,喂豬做家務,都壓在了大姐的身上。父親拉扯著我們五個孩子,那幾年,家裏顯得清冷而淒惶。父親變得溫和了一些,一家人在一起時,有了點相依為命的感覺。母親的去世,也讓我們兄妹五個仿佛一夜間長大了。大姐是沒有上學讀過書的,自然成了家裏的頂梁柱。很快,二姐初中畢業後,也回家務農了。接著哥哥也不上學了。那時,我經常能聽到一些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在經過我們家門口時發出的讚歎——

說:這就是昔文的幾個伢們,沒有姆媽,伢們一個個還穿得幹幹淨淨;

說:你看他們家門前收拾得那個幹淨;

說:看那菜園子,菜長得極喜人,沒媽的孩子早當家;

說:唉,又當爹又當媽,不容易!

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我的心裏就會發酸,會有一種莫名的屈辱感。讀初中後,我漸漸能體會到父親的艱辛,覺得父親是真的了不起,我也在心底裏發下誓願:要帶著我這個貧窮的家庭走向富裕。但這並不代表我和父親的關係開始走向和解。比如,鄰居們當著父親的麵誇獎我們姐弟。

說:你的這幾個伢們個個懂事。

父親說:懂屁事,沒一個成器的。

說:我看世孝將來能上大學。

父親說:上農業大學,摸牛屁股的命。

說:世孝長得好,將來不愁說媳婦。

父親說:鬼才看得中他,打光棍的命。

說:你不愁啊,再過幾年,伢們大了,你就退休享福了。

父親說:老了不像《牆頭記》裏的那樣對我就阿彌陀佛了。

那時正在放電影《牆頭記》,講兩個不孝兒子的故事。

父親把他對兒女的貶損看成是謙虛,但我聽了很是不滿。我覺得父親把我們和《牆頭記》裏的不孝兒子相比,是對我的侮辱。我覺得父親一點也不了解他的孩子,為此我甚是討厭父親那所謂的謙虛。有一次,當父親再次在別人麵前謙虛時,我終於忍受不了,大聲地吼叫了起來。父親那次倒沒生氣,隻是說,“你要真有出息,那就是我們老王家祖墳冒青煙了。”我說,“你等著瞧。”父親說,“我還看不到?你能出息到哪裏去?”現在我知道了,父親當時心裏其實並不這樣想,父親也認為他的孩子們是懂事的,也認為他的孩子們將來會有出息,但嘴上偏偏不這樣說。多年以後,我和父親小心地談到這個問題,父親說,請將不如激將。原來父親是在以他的方式激勵我們。從記事起,到現在,我快40歲了,還從沒有聽父親誇獎過我,鼓勵過我一次。父親不知道,在欣賞中長大的孩子和在貶損中成長的孩子,內心深處有著多麼大的不同。

父親本來話就不多,母親去世後,父親更加沉默寡言。他的心裏裝著五個孩子的未來。他有操不完的心,為了我們這個家。但父親從來不與我們溝通,不會告訴我們他的想法。我和父親總是說不到一塊兒,我們兄妹幾個,都和父親說不到一塊兒。吃飯時,父親坐在桌子前,我們兄妹就端著飯碗蹲在門外吃,父親吃完下桌子了,我們呼啦一下都圍坐在桌前。有時我們兄妹有說有笑,父親一來,大家就都不說話了,我們兄妹無意中結成了一個同盟,用這種方式孤立著父親,對抗著父親。時至今日,我也無法想象,當父親被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們孤立時,心裏是什麼感受。後來我出門打工,也為人父了。真的如父親所說,“養兒方知父母恩”,我開始懺悔了。回到家裏,吃飯時,我會和父親坐在一起,我吃完了,也會繼續坐著等父親吃完飯。雖說有那麼一點別扭,有那麼一點不習慣。但我開始懂得了反思,也試圖去理解父親,父親是愛他的孩子們的,隻是父親不懂得怎樣去表達對孩子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