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父與子的戰爭(1)(1 / 3)

王十月

我一直覺得,我和父親前世肯定是仇人。上一世的恩仇未了,這一世來結。

父親生於舊社會,長在戰亂中,聽他說起小時候的事,記憶最深的便是“跑老東”——躲避日本兵的追殺;其次便是對我爺爺的控訴。我父親和我爺爺是一對冤家。父親九歲時,我奶奶去世,據說爺爺扔下了父親不管,自己去湖南華容縣討生活了。在我小的時候,每每不聽話時,父親就會板著臉吼我們,“老子九歲就自立了。”然後數落我們如何無用。父親每數落一次,我在心裏對他的不滿就加深一層,以至於後來聽到“九歲就自立”這句話就反感,無論他是以何種語氣說起,也無論父親是對誰說起。

父親也曾說過,他一定是前世欠了我的,這一世還債來了。因此,在父親和別人的交談中,我被塑造成了“討債鬼”。每次和父親爭吵之後,父親總是痛心疾首地對我說:“養兒方知父母恩。”又說,“天下無不是之父母,隻有不孝的兒女。”我像反感父親說他九歲就自立一樣反感這兩句話。我覺得父親這句話太霸道,不能因為你是父親,你就永遠是對的;我是兒子,就永遠是錯的。其實現在想來,我當時不單單反感父親說這樣的話,我對父親的反感是全方位的,覺得父親一無是處。

我和父親曾經度過了短暫幾年親密時光,待我稍大一點,便開始了長達數十年的父子之戰。我很願意回味和父親有過的短暫的親密時光,但那些記憶大多發生在我六歲之前,因此還留有模糊記憶的便很少了。我記得冬天的晚上,父親教我唱“我是一個兵,癩子老百姓,革命戰爭考驗了我,打倒解放軍”。我一直不能理解這歌詞,“癩子老百姓”倒好理解,那時農村的衛生條件極差,長癩子的人很多,我的妹妹就長了一頭的癩子,但為什麼要“打倒解放軍”呢?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歌詞是“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革命戰爭考驗了我,打倒蔣匪軍”。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光,還有一個親密的記憶,是我五歲時,跟隨父親一起去鎮上的劇院看了一場舞台劇《劉三姐》,結尾時,穆老爺被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砸死了。我不能理解,每演一次戲,就要死一個人,那誰還願意演穆老爺?父親沒有回答我,隻是摸著我的頭笑笑。父親的這個動作,讓我多少有點受寵若驚,也許是父親極少用這樣親昵的動作表達他對孩子們的愛吧。這個摸頭的動作,在我童年、少年的記憶中,就顯得彌足珍貴,以至於多年以後,我依然記憶猶新。除此之外,我搜腸刮肚,實在找不出還有什麼深切的,能體現父子間曾經有過親密時光的佐證。而對於挨打的記憶,卻是隨手可以舉出一籮筐。

父親說:不打不成材。

父親說:棍棒底下出孝子。

父親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父親甚至有些絕望了:你狗日是屬鼓的。

我不知道,少年的我有多麼調皮,有多麼討人嫌。俗語雲:七八九,嫌死狗。我就屬於那種能嫌得死狗的孩子,而且不隻局限在七八九歲。我把堂兄的頭打破了,堂兄揚言:“麼子親戚親戚,把親戚拆破算了。”為此,我被父親猛抽一頓,罰跪半天,不許吃飯;我不上學,偷偷去遊泳,又被父親狂扁一頓,外加罰跪到深夜;我在外麵和同學打架,被打得頭破血流,天黑了才敢回家,天沒亮就溜去學校,直到頭上的傷口長好,最終被父親知道,還是補了一頓打;我和同學打架,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結果同學的父親打上門來,我再挨一頓揍;在我們兄妹中,我大抵是挨打最多的孩子。父親打我時,我站著不動,任父親打。任父親打也罷了,我偏偏還嘴硬,說,“你打呀,反正我的命是你給的,打死我算了。”父親說,“你以為老子不敢?打死兒子不犯法。”父親舉出了一堆父親打死兒子大義滅親的典故,那些不知哪朝哪代的傳說,對我沒有威懾力。我還記得,大年三十,孩子們都在撒歡玩耍,而我卻被罰去野外拾滿一筐糞才能回家吃團年飯,原因是我期末考試的成績不理想。為了完成任務,我從別人家的糞坑裏偷了一筐糞,沒想到英明的父親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把戲,說,老子曉得你不會老老實實去拾糞。自然,我受到了更為嚴厲的懲罰……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記住了這麼多挨打的往事,而且記憶如此的深刻。如今我回憶起這些往事時,心裏湧起的,全是幸福與溫暖,這是我與父親幾十年父子情最為生動的細節。而在當時,每一次挨打,都在我的心裏積累著反叛的力量。還沒有能力反抗父親,我所能做的,就是擺出一副不服氣的架勢,任憑父親將竹條抽打在我的身上。跪在地上幾個小時,我也不會服軟認輸。這讓父親更加惱火,對我的懲罰也更加嚴厲。父親打罵我時,母親是不能勸解的,若是勸解,父親會連母親也一起罵。父親說,老子不信收拾不了這個油鹽不進的枯豌豆。母親能做的,就是偷偷拿一個枕頭墊在我的膝下,讓我跪著舒服一點。父與子的戰爭,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稱打擊。我隻有挨打的份,而沒有絲毫反擊的能力。但是我在積蓄著力量,我夢想著早一天長大,長大了,就可以和父親分庭抗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