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托養所手記(1)(2 / 3)

“她非常害羞,怕生人。”智障部的教導員小姐告訴我,然後她鼓勵那孩子,叫她跟我這個新來的老師問好,我看著她,她的頭一直沒抬起來。隨後,教導員小姐把我領到走廊,看著智障部,三個班,五十幾個孩子,年齡從十四歲到二十二歲,走廊兩端的門鎖死,一整天孩子們就在教室裏,或者遊走在走廊間。我翻著花名冊,男孩子,他們叫著振軒、嘉豪、偉康這類陽剛而響亮的名字,女孩們的名字則一律地瓊瑤化,文藝得很,可儀、紫菡、潔如,看著這樣的名字,我就想著他們的父母對他們那最初的期盼,多麼美好,男孩,大概希望他們長大了去幹一番男人的事業,博取功名利祿;女孩子們,則都要長成知書達理的淑女,美麗,溫婉。然而……他們最後卻把孩子們送到了這裏。因為絕望。

課程類似於學前班,唱兒歌,辨認畫冊上的小動物,玩拚圖,玩擊鼓傳花的遊戲。雖然他們基本成年,但智商依然停留在五六歲的孩子階段,要靠哄。他們很快就跟我熟悉了,我被獲準可以跟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單獨聊天,在此之前,我並沒有接觸過智障的孩子,他們之中,僅有四五個,一望便知是異常,體型癡肥,或口歪,或眼斜,流著口水,大部分的孩子看上去幹淨,體麵,與常人無異。那個害羞的女孩叫潔如,讀過小學,能認很多字。第三天,她就粘著我了,像一灘泥那樣摟著我,用她的下巴尖抵在我的肩膀上,我唯一覺得她不對勁的是,她有時會滿臉凶相,一個人暴著廣東粗口:撲街!(意為混蛋)。這讓我疑惑了很久。年輕的教導員李小姐笑著對我說,塞老師,你跟潔如太親密了,孩子們會吃醋的。

我疑心自己對他們的熱情僅來自於一種新鮮感和好奇,一時間,我甚至忘了來到這裏的目的。在跟教導員們的交往中,我發現她們的耐性、關切隻是出於工作職責方麵的範疇,卻不見來自於私心,她們給出的,是那樣精確,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且人人平等。我這麼說,大概是因為我隻是短暫地待在這裏。而她們,是要待在這裏幾十年的。她們從來不跟孩子們進行內心的交流,不,她們認為這些孩子根本沒有心,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隻要一下課,在飯堂,在宿舍,她們的話題從來就沒有提及工作,提及某個學員,仿佛那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啊,我是不是太矯情了,在工作時間內,恪盡職守,不就足夠了嗎?

“早上阿豪對我笑了,他這應該是在問候我,”我興奮地對教導員李小姐說,“他現在很有禮貌,有進步呢。”

“不,塞老師您不久就會發現,他的笑隻是肌肉的痙攣而已,純物理性的,他沒有意識。”聽到她這樣冷酷的糾正,我心裏生出莫名的反感。潛意識裏,也許她們是在指責我:你是在表現,短短幾天裏,你就讓孩子們都喜歡上你了嗎?或者是認為我太可笑了,難道你還指望誰誰可以徹底康複嗎?

但是,我如何能相信,那一雙雙清澈的眼睛是沒有心的?坐在色彩鮮豔的卡通木凳上,我教他們疊紙鶴,他們圍著我,那麼多話,嘰嘰喳喳個不停,都吵著要我看他們疊得對不對。他們怎麼可能是沒有心的呢?潔如忽然在休息間裏跟我說,再過五年,她就要從這裏畢業,然後去香港工作。我認真地點點頭,她又跟我說,我現在很想戀愛。

這根本不像一個智障者能說的話,她的話總會讓我產生幻覺,我從未覺得她跟我們有什麼不同。我輕聲地問她,你想戀愛嗎?她沉默不語。我看著她,生怕錯過她的每一個表情。那邊教室裏的音樂響起來,她跟我說,我要去跳舞了。

智障部有十幾個孩子對音樂有著天然的敏感,隻要音樂聲起,他們就會各自起舞,節奏感很好,拍子也壓得準,因為父母早就發現了她們這一點,在她們年紀小的時候,都進行過舞蹈訓練。我看著跳著舞的潔如,她的身體發育得很好,胸不大,但明顯地隆起,腰腹有柔軟的弧度,手臂像擺動的枝條,俯仰間,舞態有仙姿。她踩著細碎的步子,在快速地旋轉,我怎麼能相信,這樣的一具充滿靈性的身體是沒有心的呢?這樣的身體,隻要觸碰它,它都會有隱秘的回應。我想起教導員小姐跟我說過,切不可在潔如麵前提起她的父親。具體的情況,她讓我去找潔如的心理輔導老師梁生。

這位梁生不到三十歲,理著精幹的平頭,說話慢條斯理,很重的鼻音,有點傲慢,他攤開手,一副隨便你問的樣子,仿佛這裏所有的孩子他都了如指掌。我看著他的辦公室,三麵靠牆都擺放著資料櫃,隔著玻璃,我看見排得整齊的黑色文件匣,一層層地豎在那裏,白色的標簽紙上寫著孩子們的名字,赫然醒目,一個孩子裝一個匣子,那裏麵封著他們的資料——他們的靈魂。我怎麼看,都覺得有一股陰森森的氣味來,申潔如,找到了,他迅速地抽出它,把它遞到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