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幻滅了。如果說,我是滿懷著曝光這樣的惡意來到此地,不,這種說法隻是表麵上的一種瀟灑的自我嘲解。骨子裏,我是那樣熱切地期盼他們正一步一步走向康複,或者正朝著這個方向努力。而且,我將見證著,我將陪著他們走過一段走向康複的時光。我從未懷疑過這一點,正如我不斷質疑的,這些孩子怎麼可能會沒有心呢?申潔如,一級智障,二級精神分裂,伴有自閉、癲癇……明白了,教導員們是真正地在嘲笑我,我徒勞的熱情,我種種無效的試探、引導,我帶來的,開發他們興趣的各種有意思的小課件,所有的這一切,都將是無效的。我根本就沒有理由去指責誰沒有對他們傾注足夠的——我說不出來。
“她是不是跟你說,她想戀愛啊?”梁生的話忽然從我頭頂飄下來,我猛一抬頭,他繼而用全知全能的口氣說道,她這種症狀叫做“鍾情妄想”,現在是五月,三四月份春天的時候比現在嚴重多了,她陷入這樣的幻覺中,總是認為某個男子喜歡她。她發作的時候,看到帥一點的男生,就跑過去,要人家跟她談戀愛……不知道為什麼,我很不喜歡這個梁生,不喜歡他跟我說的這一切。還有他的表情,有一種自以為掌握了真相,然後享受獨家發布權的得意。有點奸奸的。我知道,我的情緒讓我偏離了客觀判斷,但忍著沒有對他發火,我這是怎麼啦?
以梁生的話說,這裏的孩子都是重度殘疾,除了智障,都伴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分裂症。他們全都壞掉了,而且壞得萬劫不複。我慢慢走到籃球場,此時這裏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隔著距離,我開始打量這座八層的大樓,此時,我看著它,它多麼像一座——這裏關著的近兩百多個活著的死人。他們吃得很好,住得也很好,他們隻是活著。家屬資源部的工作人員曾告訴我,申請來托養所的家庭排著長長的隊,還有太多的孩子源源不斷地要送到這裏。他們,全都是回不去的。他們的父母親把他們送到這裏就意味著……放棄。
潔如依然是一如既往地粘著我,說她跟媽咪通過電話了,藥物控製著她,她看上去沒有異常,我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像不認識她那樣,我尋思著,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當她癡癡地跟一個男子說,她想要跟他戀愛,誰能抗拒呢,她這麼反複地說著,夢幻般地癡癡絮語,湊近那個男人的臉,喃喃不休地把她的少女氣息噴到那個人的身上,這不正是她貞潔品格的裸露嗎?人們太篤信科學的那一套了,那麼冷酷,說她失心,說她處在妄想症中,說她又發病了。在我的家鄉,也有這樣的女孩子,人們說她們是瘋子,她們披散著頭發,像個野姑娘那樣在村莊裏遊走,正值妙齡,衣衫破得難以蔽體,她們露出雪花一樣的皮肉,忽然地就大起肚子來,是狼一般的歹人對這樣純潔的姑娘下了手。即便是這樣的姑娘,最後都嫁了,老鰥夫,瘸子,聾子,瞎子,這些人娶了瘋姑娘,為了什麼呢,毫無疑問的,性,男女間最本質的關係。我不知道,相比潔如,那樣的人生是幸還是不幸,我時常有一種荒謬的想法,覺得再不幸的人生,但起碼有過,潔如,她將什麼也沒有。托養所的生活每天都是一樣的,明天和後天一模一樣,沒有變數。時間死了。
每個周五,托養所門口停滿了車,很多家長都過來接孩子回家去過周末,周五下午的氣氛很活躍,孩子們雙手抓著窗子,焦急地望著窗外,剛剛爸媽通了電話的,說是在路上,在路上。然而,總有那麼幾個,他們的父母親沒能來接他們回家,說是忙。看著同伴被接走,這些孩子就鬧別扭,哭著,不肯吃晚飯,拿東西砸老師,有個男孩子一著急,就尿褲子了,他哭著喊,媽咪爹地不愛我啦,不要我啦……大家手忙腳亂地把他哄到宿舍。潔如的母親每周都過來接她,開著寶馬,我看到這位闊太熟門熟路地走進門來,跟工作人員打著招呼,在登記簿上瀟灑簽名,然後領走孩子,潔如扭過臉來跟我說再見,她是迫不急待地等著這一刻,整個下午,她的心都飛了,不停地看牆上的掛鍾。他們全都沒有忘記星期五,智障也沒讓他們忘記這一天,這唯一的念想——回家。他們並不知道,親愛的媽咪爹地是真的不要他們了。
樓下精殘部和重殘部的學員都是成年人,他們的父母基本上都不會來這裏探望。智障部畢竟都是些孩子,父母還難以割舍。但是我知道,總有一天,他們也將不再來這裏接孩子,因為厭倦,因為受夠了他們帶給他們的折磨——這小惡魔。生出這樣的孩子是不幸的,醫治了那麼多年,花了那麼多錢,這其中的滋味……我想起來接孩子的那些父母親,他們,他們都不是狠心的人,都不是。我看見有好幾個,一見麵,就迎接著孩子們撲過來的擁抱,輕言款語地跟孩子說著話。但是,過不了幾年,他們將不再來這裏了。智障的孩子最終會走向精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