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
手機響了,我一接,是一個怯怯的、遲疑的女聲:老師,我好掛住你咯——(廣東話:我好想念你)是殘疾人托養所智障部的孩子打來的,電話裏就感覺到粗重的呼吸。我抬頭看牆上的掛鍾,晚上八點多,這個時候她們應該剛剛吃了藥,我在電話裏對她說,乖不乖啊,吃藥沒有啊。那邊連連說,食左啦,食左啦,老師幾時返啊。(吃過藥了,老師什麼時候回來啊。)我沉默著,不知道說什麼好。那邊的嘈雜聲傳過來,啊,都爭著搶著要跟我說話呢,鬧了一會,不知誰把電話掛斷了。
我從殘疾人托養所回來已有一個星期了,有好幾個晚上,孩子們給我打電話,都會問到我幾時回去。我似乎很難搪塞這個問題,我無法確定會再次回到那裏。對智障的孩子們說謊,太殘忍。我隻能沉默著。一個問題始終糾纏著我,我是否真的有必要把這段經曆寫出來,不,我應該把它保持在秘密裏。我深信。它們一旦付諸文字,就會有令人可疑的動機,這樣的動機是那樣具有某種明顯的公共性,它的遮蔽性太大了,甚至是,它根本偏離了我所想要表達的。看吧,它有多愚蠢:為了喚起人們對殘疾人足夠的關注,獻出更多的愛……在過去的很多次關於寫作的思考中,我認為文字不是為了解釋世界,而是一個人通向世界的秘密進程,並在這個進程中去呈現真實的自己。這段經曆尤其如此。悲憫,愛,在此時都是極富優越感的詞,它來自於強者的言說姿態,我恥於提及。然而,某種內心的期許又不時地撞擊我,我知道它是什麼,但無法準確地說出它。麵對電話裏孩子們的提問,毫無疑問地,我已不願意再回到那裏,從那一刻起……
電梯突然斷電,它急促地停止降落,卡在三層,燈滅了,一片漆黑,我帶著孩子們準備下一樓的操場去活動。我嚇得一身冷汗,手足無措,按鈴,它發出可怕的巨響,一個人慌作一團,腦子一片空白,我怕得要死,隻得緊緊地擁著孩子們,把他們緊緊地抱著,低著頭,我能感覺到兩腿在發抖。保安從外麵強行扒開門,光亮照進來,我這才看清周遭:孩子們安靜地站在我身邊,羊群一般溫順,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他們澄澈的眼睛看著我,沒有一絲恐懼。危險是什麼,死亡又是什麼,在那樣的幹淨的眼睛裏,你找不到答案。他們很乖地站在那裏,天使般地,被我擁成一團,默默地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一切。威脅是無效的,他們不害怕這世間的任何東西,包括死亡。我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了自身的弱,猥瑣,還有難以啟齒的羞愧。這樣的羞愧不斷地發生在以後的日子中。在我離開殘疾人托養所的這段時光裏,我總是試圖擺脫關於這羞愧情緒的困擾,我想出一堆自我辯解的理由。啊,上天更應該憐憫我。我是那麼不堪,那麼可笑。
我真不願意說出,我是以作家的身份被安排在這裏體驗生活。這個感覺太糟糕了,近乎可恥。我太像是一個獵人,潛伏在孩子們之中,來捕獲他們的一切,最隱秘的一切。包括滿足好奇心,獵奇,想盡辦法引誘他們說出或者做出。享受這種另類體驗,拿著相機在他們宿舍一陣猛拍,然後想象著這些圖片發到網上將引起的的震憾。孩子們毫不知情,在我麵前,他們清澈如水,包括皮膚,毛發,髒器以及他們裸呈的命運。在最初的意願裏,我居然惡毒地希望看到,工作人員是如何虐待這些殘疾人的,托養所是如何克扣了孩子們的口食,他們的父母及親人是如何地冷血,對他們的生死不聞不問……似乎是,越是殘酷,各種關係越是激烈和尖銳,就越利於我寫出好的文章來。我以揭發、曝光的心態來到這裏,滿懷著惡意。應該說,我最終的感受並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樣簡單,以至於,在後來的事件中,在表述上,我都難以實現一語中的的效果。
托養所行政辦的林小姐給我安排好了宿舍,我跟三個女孩子住在一個大的套間裏,大概她們被告知有個作家要住進來,所以在相處的二十幾天時間裏,我得到了她們有著距離感的尊敬和禮遇。跟她們聊天,她們說的盡是一些關於托養所相關榮譽、相關職能方麵的信息。不用說,她們被叮囑過了,口徑驚人地統一。我反而從她們那裏得知,托養所的領導希望我能寫一篇溢美之詞的報告文學。算計和反算計,最初就開始了。托養所是殘聯的下屬單位,配套的硬件設施都非常好,學員宿舍、餐廳、健身房、閱覽室、電腦室都很齊備,操場上鋪著環形橡膠跑道,圍起來的院牆裏,栽滿了四季桂和玉蘭,此時它們正開著,濃鬱的香氣蒸發在空氣裏,散都散不掉……牆上的宣傳欄上,有中國殘聯主席張海迪跟學員們的合影。在短短的二十幾天裏,我看到幾撥來自省裏、市裏的參觀團蒞臨這裏指導工作,這些人免不了要親切握手,合影,語重心長地問東問西,然後滿意地離去。
一、智障部
那孩子十九歲了,然而看上去才十四五的樣子,她長著一張處女的圓臉,驚恐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地打動了我,她的瞳孔異常地黑,仿佛吸收了射進去的光亮。靠近她,她很重的鼻息,濡濕的唇,嘟著,上麵長著清晰的黑絨須,她就那樣驚恐地看著我,像個不出聲的小動物。我把手伸向她,她的身體往後縮緊了一下,垂下眼瞼,我看到一弧漂亮的黑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