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蕙
1.山河是不能虛構的,曆史則躲不過這種可能性。然而,無論進行怎樣手段的結構,無論我們怎樣迷惑於一時,曆史,歸根結底是不能被改寫的。
以上感慨,是我從撫順返京的路途上,不停地在腦海中翻江倒海的一段話。而這江海的源頭,則是著名的撫順戰犯管理所。
2.時值2010年盛夏,我們一行30多位作家的大型采風團,應撫顧市人民政府之邀,到該市參觀訪問。
這是我第一次親近撫順的黑山白水。我們參觀了雷鋒紀念館,誰都知道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雷鋒在撫順工作了兩年並最後犧牲在這裏,我們去視察了後金國的龍庭、皇宮,大家也都知道努爾哈赤家族就是在撫順建立後金國、又從這裏出發南進並最終建立清王朝一統天下的,我們還蒞臨撫西露天煤礦,天啊,那個大煤礦已經挖掘了一百年,在地麵上形成了一個6.6×2.2公裏、總麵積近15平方公裏的大天坑(據說可以土葬幾座大山),可是它今天依然在出煤,在為改革開放三十年後的中國GDP頑韌地做著無怨無悔的奉獻……
然而,最讓我刻骨銘心的,還是撫順戰犯管理所。
3.我覺得,50後、60後乃至70後的讀書人,沒有人不知道撫順戰犯管理所的,一是封建末代皇帝溥儀就是在那裏結束了舊人的羈旅,被改造成新中國的自食其力的公民;二是為數不少的一批日本戰犯,也是在那裏脫胎換骨地改了造,從而放棄了軍國主義的侵略立場,轉而成為中日友好的骨幹人物。
可惜的是,後一種對日本戰犯的改造史實,在當今我們燈紅酒綠的社會生活中,越來越少被提及,乃至於無聲無息地淹沒於國人的記憶簿,漸行漸遠,庶幾成為忘憂穀中的野草和沙粒了……
所以,我們這些“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就尤其要到這座昔日的日本監獄去看看,受受教育,撫今迫昔——“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4.誰承想,這座赫赫有名的管理所,今天竟然已站立在一片居民樓之中。這多少減輕了它的神秘感,還有嚴重程度。
而且,現在叫它“撫順戰犯管理所”,不如說是“撫順戰犯博物館”更準確。上世紀70年代,當最後一批中、日戰犯被釋放出獄後,整個管理所空置下來。其後,沒有再關押犯人,也沒有挪做商場、歌舞廳、洗浴中心等等他用。再後來,它就被改建成為今天的這個博物館樣子,對外開放,接待廣大人民群眾和中外友人參觀,成為國家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在走進簡單得猶如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白色大門之後,我完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突然眼前,就呈現出一個豁然開朗的大展廳。
展板、圖片、文字、聲:光、電,大屏幕……現代博物館的種種展覽元素,全部具備了。展廳的內容非常豐富,特別綿密,史料翔實、堅硬,有許多活生生的第一手資料,聞所未聞,因而具有猛擊心靈的衝擊力。
我覺出自己的肩膀上,漸漸生長著越來越沉重的壓迫感,直勁地把我往一個巨大的、黑色的深淵裏推去……
可是,多年來已習慣於生活在餐必食肉、出門有車、GDP高漲、時尚追不停的物質主義氛圍中,國人同胞啊,對過去並不遙遠的苦難和罪惡,已經忘記或者不願提及了!
即使是來到了這裏,他們也都蜂擁著去看溥儀和李玉茹住過的房間,在末代皇帝學補襪子的蠟像前嘻嘻哈哈地拍照,而不願認真地看一看日本戰犯的罪行!
5.可是,我分明看到了趙一曼烈士的照片。雖然照片足黑白的,因年代不同而顯得生疏,可還是映照出了她的端莊、美麗、知性和大氣。而就是這樣一位明星般風姿綽約的美女,卻被禽獸不如的日本鬼子用盡非人手段加以折磨,最後被摧殘死去。
展板上的說明文字是“動用了極刑”,旁邊還有一個對她用刑的鬼子照片,我沒記住他的名字,隻留下一匹狼的凶狠印象。此時,身邊走來了哈爾濱著名女詩人李琦,她低聲告訴了“極刑”的真相:那鬼子在趙一曼烈士身上用完了所有的刑具,最後,用電刑將烈士的雙乳、內髒、腹部,全都烤成了焦炭!而即使如此,也沒能使這位如鮮花般柔弱、又如鋼鐵般堅強的中國女戰士屈服!
我們幾個女作家一片驚叫——想想都心驚肉跳,渾身顫栗!將心比心,將肉身比肉身,誠實自問:無論我們哪個,也絕對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