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很大的機會說來就來了,這一次真是上天對我的恩賜:有一天我正在一個村裏的朋友家玩,突然聽說這裏來了一位百年不遇的人物,他是一戶人家的親戚,以前是在某大出版社工作的,如今因為思想問題而離職了。那戶人家正在招待他,這會兒正在炕上喝酒——照理說我應該在人家酒席結束的時候再去拜訪,可因為實在等不得,就讓人領著進了門。
那人真的是與常人大不一樣:穿了灰色中式衣服,戴了黑色寬邊眼鏡,麵龐白細,文雅無比。他吸煙,使用透明的長杆煙嘴。我把一疊稿子捧上去。他放下筷子,耐著性子當場讀了幾篇,很快對旁邊的人、也是對我,說出了一句永遠令人難忘的話:“有才。不過真要成熟,還要十年。”
他怎麼就不說九年?或者再短一點,八年不行嗎?十年,這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日子啊!
那天我興奮不安地呆在他身邊許久,直到他的離去。自然沒敢提出“拜師”二字。他走了,後來就再也沒有見到他。
一直到上大學之前,我始終沒能拜上一位文學師傅。但是上了中文係,也就自然而然地有了老師。這真是我的幸運。
大地上的文友
我上大學之前沒能成功地拜師,卻得益於形形色色的文友。這是一想起來就要激動的經曆。那時我在山區和平原四處亂跑,吃飯大致上是馬馬乎乎,有時居無定所,但最專心的是找到文學同行。我在初中的文學夥伴離我很遠了,並且他漸漸知難而退,常常是有心無力了。一說到寫作這回事,無論是山區還是平原的人,他們都叫成“寫書”,或者叫成“寫家”,說:“你是找寫書的人哪,有的,這樣的人有的。”接著就會伸手指一下,說哪裏有這樣的人。
我在縣城和鄉村都先後遇到過一些“寫家”,這些人有的隻是當地的通訊報導員,有的是寫家譜的人,還有的是一個村子裏為數極少的能拿起筆杆的人。真正的文學創作者也有,但大多停留在起步階段,就是說一般的愛好者。他們年齡最小的十幾歲,最大的八十多歲。
不論這樣的人住在多麼遙遠的地方,我隻要聽說了,就一定會去找他。有一次我知道了一個真正厲害的“寫家”,他住在一座大山的另一麵,就起早背上吃的喝的翻山去找了。原來這是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白發白須,不太願意說話。他年輕的時候在城裏呆過,所以算是經多見廣的人。村裏人都說他“文化太大,不愛說話”。他仔細問了我的前前後後,又翻翻我的“作品”,這才多少接納了我。
原來他正在寫的書已經進行了好幾年,是“三部曲”。他將其中的“一曲”給我看了,我發現是半文半白的語言寫成的,主要記載了一生的經曆,夾敘夾議。他說這叫“自傳體”。其中我記得最有趣的是寫當學徒的一段:東家女兒看上了他,他至死不從,以至於半夜逃離……“這閨女原是很美的。”他在一邊解釋說。
我照例坐下來讀了自己的作品。他閉著眼睛聽下來,像吃東西一樣咀嚼著,又吞咽下去。這樣半晌他才睜開眼,說:“你好歹毒啊!”
我嚇了一跳。後來我才知道,他這是在表達一種極度的讚揚。他伸手撫摸自己攤在炕上的作品,說:“你看,我寫得多歹毒啊!”
那些年我發現散布在山區和平原的各種“寫家”可真多,他們有的富庶有的貧窮,有的年紀大有的年紀小,但一律酷愛自己的文學:寫詩、散文和小說;有的還寫戲劇,寫好之後就在自己的車間或村子裏演――看他們自編的戲劇簡直有趣極了,那些特別的情節和場景永遠都忘不了。有一次我被一位山村裏的黑瘦青年邀請,說今夜村裏就上演他編的一部大戲。
那出戲的演出離現在幾十年了,記憶中內容大致是與村裏壞人鬥爭、群眾取得了勝利之類。記得最清的是一個遊手好閑的“二流子”,手拿一個大紅蘋果從台子一側上來,而另一邊是一對青年男女親熱地上場。“二流子”斜眼看著那邊的兩個人唱道:“我手拿大蘋果,她愛他不愛我……”那婉轉悲切的唱腔讓我一直不忘。我無比同情那個失戀的“二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