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事情是非常順利的,但最美好的事物往往是格外要費些周折的。大約是從南山回來的第一個學期,我因事出了一趟遠門,回來正準備再次去看望老師,就聽到了一個噩耗:老師因為腦中風突發去世了!這是夥伴告訴我的,絕對沒有錯。望著夥伴的兩道長淚,我緊張得一時說不出話,一會兒也哭了。
在沒有老師的日子裏,我們努力實踐著他的教導,一方麵在家裏對長輩順從,盡可能忍住不頂撞他們;再就是在文章裏使用了很多方言土語。後者讓學校的語文老師很不耐煩,但我們仍然堅持下來。
不久我們又聽到了鄰近一個村子裏有一位代課老師,這人也是一位作家,就急急趕了過去。原來這人隻有二十多歲,父親是本村的村頭,留了分頭,鼻子很尖。盡管看上去有點別扭,我們對他還是誠惶誠恐的。他十分傲慢,根本就不正眼看人,隻把我們領到一間屋裏。一進屋就吃了一驚:整整一麵牆都用紅筆描畫出光芒四射的圖案,而放射光芒的最中間是比巴掌還小的一個紅方框,裏麵粘貼了一小塊剪報。那當然是他發表的作品。
因為他極其嚴肅,我們都不敢開口。可是沉默了一會兒,他開始詢問:家庭出身?年齡?所在學校?我們結結巴巴的,他就訓斥起來……我和夥伴不知怎麼就踉蹌著出來了,頭也不敢回一下。
這樣一直到了半年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們知道城裏來了一位真正的作家。這人要為本地一個先進人物寫文章,所以就要呆上一段時間。我和朋友最終還是設法敲開了他住處的門,懇切地表達了拜師的願望。這人長得比住在大山裏的第一位師傅差多了:矮個子,圓臉,花白的頭發很長,多少有點像老太太的模樣。他戴了一塊表殼發黃的手表,我們以為是傳說中的金表,極好奇又不敢多看。他非常慈祥。交談中,他主要談了文章中要多多描寫景物,並且一定要與人物的心情配合起來,並舉例說:文章中的人如果煩惱,就可以描寫天上烏雲翻滾;反之則是萬裏無雲。
我們回來試了一下,覺得並不難做,而且收效顯著。
正在我們為即將擁有一位新的文學師傅而慶幸的時候,巨大的打擊來臨了。那是第三次去找他的時候——老師已經結束本地寫作回到了他的城市,我們就坐長途汽車奔去了。按照地址登上一座樓,驚喜地見到了師母。她說老師正在裏屋休息,讓我們過兩個小時再來。我們按規定時間去時,卻發現門上有一把大鎖。我們先是在門口等,然後到街上轉,回來看還是那把大鎖。最後一次大鎖沒有了,敲門,門卻再也沒有打開。
為了能弄清原因,我們回到了本地小城,找到當時接待老師的一位幹部。想不到他見了我們麵孔一直板著,特別是看我的時候,目光裏有十分厭惡的樣子。這樣呆了一會兒他總算說話了:“你們再不要去纏他了,那樣身份的人能收你們做學生?家庭嚴重曆史問題……”
我覺得頭皮有一種悚悚的感覺,什麼話也沒有說,扯扯夥伴的手就出來了。
這之後就隻能從書本上學習了。這當然是最有效最可靠、且不會遭到拒絕和喝斥的。但還是有一種投師無門的痛苦,隱隱地鯁在了心底。隨著時間的延續,日子長了,我覺得沒有老師還是不行,甚至覺得這是很糟糕以至於很不祥的。
那時我多少把文學寫作當成了一門手藝,後來才知道,這種認識雖然有些偏頗,但其中純粹工藝的部分也還是有的。讓師傅“傳幫帶”,這是任何行當手藝傳承最基本最有效的途徑。
就這樣,直到我初中畢業,不得不一個人到南部山區遊走的時候,還是沒有找到師傅。我在山地走走停停,做過不少活計,生活自由而辛苦,是最難忘的一段日子。這段時間裏還是愛著文學,除了不斷地找一些同好的朋友互相學習和取暖,還要忍住一個念頭時不時地就要從心底萌發:找一個文學師傅。
隻要聽到了哪個地方有個年紀稍大的、有過一些文學經曆的,我就要跑去看一看,以便在適當的時機提出拜師的請求。曾經有過一兩次差不多眼看就要成了,隻因為兩次拜師所遭受的打擊,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提出。除了這個原因,另有一個深層的原因,就是我對他們能否長期當成師傅還多少有點懷疑。首先是長相:我印象中師傅的概念是由第一次求師的經曆形成的,即這個人要體體麵麵像個老師的樣子才行。第三次拜師不成的那一位雖然並不高大,像個老太太似的,但樣子總算和藹可親。而後遇到的都不盡如人意,有的油胖胖的有的舉止粗魯,反正都不太合乎老師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