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次我住在一個小村裏,房東的女兒恰巧就是一個“寫家”。她剛十七八歲,公社廣播站就已經播發了好幾篇稿子了。她胖胖的,穿了大花衣服,平時愛說愛笑,隻是一寫起來就伏在桌上,誰也不理,一邊寫一邊流淚。我們交換作品,她喜不自禁,一邊看我抄得整整齊齊的稿子一邊紅臉掩麵,說:“哎呀哎呀,你可真敢寫啊!”我知道她看到了什麼:那是寫青年男女剛剛萌發的、若有若無的情感,是這樣一些段落。
我所經曆的最大的一個“寫家”是在半島平原地區。記得我知道了有這樣一個人就不顧一切地趕了去,最後在一個空蕩蕩的青磚瓦房中找到了他。他幾乎沒怎麼詢問就把我拖到了炕上,幸福無比的樣子,讓人有一種“天下寫家是一家”的感覺。他從炕上的櫃子裏找出了一捧捧地瓜糖,我們一塊兒嚼著,然後進入“文學”。他急著先讀,讓我聽。可惜他的作品實在太多了,一摞摞積起來有一人高,字數可能達到了一千萬字以上。這個人多麼能寫作啊,這個人的創作熱情天下第一。為了節省紙張,那些字都寫得很小。
天黑了,他還在念。一盞小油燈下,他讀到了淩晨,又讀到窗戶大亮。奇怪的是我們都毫無困意。
那一天我們成為了好朋友。我覺得他是真正的“大寫家”,是一位必成大事的文學兄長。他大我十多歲,結過婚,隻因為對方不支持他的寫作,他與之分手了。他曾給我看過她的照片:圓臉,劉海齊眉,大眼睛,豁牙,笑得很甜。
分手的時候我在想,為了文學而損失了那麼好看的一位女子,這值不值呢?想了一路,最後肯定地認為:非常值。
書癡今何在
幾十年過去了。這個世界變了。與更年輕的人談那些文學往事,他們會覺得一切都像夢境。那些寫書的癡子今天哪裏去了?有的存在,有的沒了,不知哪裏去了。活著的,不一定像過去一樣寫個不停。死去的,活到今天就不知會怎樣了。
這些年來我見過幾個以前的文友,無論時下的境況如何,談到過去的情景,無不神情一振。有的無論如何也打聽不到下落了,他們不是像當年一樣在大山的那一邊,而是隔開了一個世紀那麼遙遠。比如說一個在七八十年代漸漸有些作品發表的人,幾年後投身商場,如今音信全無。我問他最密切的一個朋友,對方說:“不知道,也許去了海參崴了!”
對半島人來說,“海參崴”既是確指俄國遠東的一個城市,又是闖到關外更遠更遠的一個縹緲的指代。
那個邊寫邊哭的姑娘嫁了一個遠洋船長,船長脾氣不好,喝了酒就打她。她在痛苦中寫了一些詩,都是愛情詩。原以為她愛上了別人,最後才知道這些詩都是寫給自己男人的——他越是打他,她就越是愛他。她認為男人打老婆,是半島地區不好的習俗,不能全怪男人;另外,她認為男人生活極不順利,自己又無法幫她,實在虧欠了他。
那個寫“三部曲”的老人早就去世了,他的後代不願提那些往事,當我把話題轉到這上邊來,對方就把話岔開了。
我一度最思念的就是那個寫了一千多萬字的人,但幾次都沒有找到。後來終於見麵了,結果讓我大吃一驚:整個人雖然年紀很大了,但剃了板寸頭,兩眼炯炯有神。原來他已經做了一家公司的老板,雖然公司不大。問起他的書怎樣了?他說:“書?好辦。等我掙足了錢,就把它們印出來,印成全集,精裝燙金!”
他伸直兩臂比畫,那就是全集的規模。
最不願提及的是初中時候的文學夥伴。他就是與我第一次進山裏求師的人。許多年來他一直過著貧困的生活,可是熱愛文學之心毫無改變,隻是寫得不多。我們見麵時,他已經因為兩次中風臥在了炕上,用最大力氣握住我的手,搖動,說話斷斷續續:“咱老師……咱老師,和我一樣的病,他走得更早……”
原來他還在懷念大山裏的那個人。是的,盡管我們隻見過他一次,但他畢竟是我們的第一個老師啊。
文學讓我們更為珍視友情,朋友之間,師生之間,所有的情誼都不能忘記。僅憑這一點,文學也是偉大的。
選自《作品》201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