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們就到了贛州,惠園的園主、詩人李一痕已在門前等候,兩位沒有見過麵的老朋友緊緊地擁抱著,老淚縱橫,語不成言。
“……半個世紀了,我們這些相見過或未曾謀麵但卻相知的昔年老友,唯有在夢中相見,自然都是三十年代或四十年代的模樣,沒有想到的是,今天的你,竟是個美髯公……”
“……日本投降,抗戰結束,我們又投入了解放自己的戰爭,終於建立了共和國,不料接踵而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自己人整自己人的運動……當我被投入地獄時,我總希望別的朋友能安全無恙,誰知道你也是被改造了幾十年的‘右派’……”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然而,終於‘天若有情天亦老’……”
“……不錯!‘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我們這些人,從本質上說,是不願與那種消滅文化的文化生態認同的人,結果遭受到的不僅是政治上的壓迫流放,更重要的是人格上的侮辱,多少文化人自盡了,與其說他們死於政治,不如說他們死於一種文化。‘文化已死,我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據說,這是老舍投湖之前說的話,而我們這些所謂的幸存者,實際上是殘喘地苟活到了今天……”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進屋,為你洗塵,喝酒……”
“不!不!我想現在就去贛州公園撿我兒時的腳印……也好!我們先喝酒,洗塵……”
第二天,我們去到贛州公園門口時,公劉興奮地指著一棵老樟樹說:“當年抗日宣傳隊招收演員的海報就貼在這樹幹上……我走進公園,找到這個宣傳隊的排練間,正準備闖進去,一個身穿夾克衫,頭戴鴨舌帽,腿上打著灰色綁腿的漢子走過來攔著我說:‘小孩,你是來乞討銅錢的吧……我給你開張票,你到西門的難童學校去,那裏有飯吃,有書讀……’當年贛州到處都能看到向人討錢的乞丐。他以為我是討錢的小乞丐。我說:‘我不是來討銅錢的,我是來報考宣傳隊的。’
“‘你是來報考宣傳隊的?’這個穿夾克衫的人睜大了眼睛,他雙手叉著腰,圍著一身髒兮兮的我轉了一圈,‘真不可思議,我們的海報沒有說會招收小孩呀!’
“我想了想回答說:‘可你們的海報也沒有說不招收小孩呀!’
“‘唔!好厲害的小嘴!’他聽出了我的南昌口音,並且認定我是個孤兒。
“‘你是從南昌流浪到贛州的?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哦!叫劉仁勇,仁義道德的仁,勇敢的勇,好,劉仁勇,你給我立正站著,讓我仔細看看你……告訴我,你會什麼文藝宣傳?’
“‘我會唱歌。’
“‘那好,你就唱個歌給我們聽吧。’
“我當時唱的是《鬆花江上》:
我的家,在鬆花江上……
那裏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人們早就屏住了呼吸,可是我卻抱著頭泣不成聲了,我滿腦子都是日本飛機炸毀我家時我父母捶胸頓足的恐怖畫麵。我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那位穿夾克衫的漢子緊緊地將我摟在懷裏,然後抱起我,在我臉上親了又親。他滿臉的淚水全都粘貼到我的小臉上了,又鹹又甘……
“‘莫哭,莫哭,你考取了!考取了!從現在起,這兒就是你的家……張明老師(宣傳隊的隊長),從今天起你就是他爸爸,隻要他願意,我們大家都是他的爸爸、媽媽……走,我們先上街去,買幾尺布,先給你做兩套衣服……’”
當年做了抗日宣傳隊的勵誌社招待所,現在是贛州市老年宮。
公劉說:“當年這位身穿夾克衫的漢子牽著我走出贛州公園往左拐,經過一家小館子時,我便賴著不走了,那館子店裏飄出來的米粉肉香味,讓饑腸轆轆的我豈止是垂涎三尺……牽著我的這位漢子立刻明白了我賴著不走的緣由:‘對了!對你來說,填飽肚子比穿新衣服更為緊迫。’他牽著我走進這家館子店,店夥計們都認識他,全都點頭哈腰地問他,公子要吃點什麼?
“今天不是我吃,是我請這位小朋友吃,問他想吃什麼。
“‘米粉肉!’我說完之後,牽著我進店的人又補了一句:‘來兩缽。’
“我們倆麵對麵坐著,他的一雙大手放在桌子上,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我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耳朵,他嵌著一粒肉珠的耳垂又大又厚,脖子、臉、手臂、皮膚都很粗糲,讓我不勝驚訝的是,他的鼻翼至雙頰,竟散布著若幹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白麻癍點……他一直微笑著,那是一種永遠不會凋謝的笑容,他的寬厚的下頦,他的略帶沙啞的嗓音以及他那雙又短又粗、隻有勞苦工農才有的手……兩缽米粉肉端上來了,贛州的米粉肉是粘了淮山粉之後用文火慢慢蒸爛的,那是神仙吃的佳肴。我狼吞虎咽吃了一缽半,剩下半缽吃不下了。
“‘你真的吃不下了?’他問我,‘那好,這半缽我來替你吃掉它。’
“他的吃相恰似一頭貓,吃完那半缽米粉肉之後,他竟伸出長長的舌頭,貓一樣地用舌頭去舔粘在缽子壁上的油水……他發現我睜大了眼睛望著他,這才放下缽子說,劉仁勇,你小學沒讀完,知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詩嗎?‘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