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點,前兩天扭歪了腰的文化局長劉歐生無法陪同我們去青原山,他將自己的拐杖遞給公劉說,青原山古刹年久失修,帶根拐杖,有備無患。
車到青原山淨居寺前,一路興奮的公劉,立時臉色灰青:“這兒是青原山嗎?我們當年集體背誦總理遺囑的大禮堂呢?劉天浪(曆任中國音樂家協會常務理事、江西省音樂家協會主席、江西省文聯副主席、江西省政協常委、江西省人大常委會委員、江西師範大學藝術係主任)老師指揮我們合唱過抗戰歌曲的音樂廳呢?當年是滿目青山呀!如今怎麼會這樣呢?荒草萋萋……滿目蒼涼……”
他孤零零地在荒草叢中來回彳於,一滴滴眼淚落在荒草上……
萬籟俱寂。
“這裏曾經是國立十三中學的校址呀!這個學校專門招收抗日戰爭中失去了家園的流亡學生。1939年我從贛州考區考入這所學校,從初中一年級一直讀到高中畢業,正是在這裏,我接受了地下黨的領導,與同學們一道和國民黨的軍事教官作鬥爭,做了反蔣、反內戰、反饑餓的衝鋒陷陣者……後來地下黨又舉薦我去香港做文化工作,直到參加解放軍,進軍大西南……我是從這裏走向社會的……”
他用拐杖撥開一人高的荒草,步履蹣跚地覓路前進,終於找到了大雄寶殿。
“不錯,這就是當年的大雄寶殿,可如今瘡痍滿目……嵌在牆壁上的詩碑呢?黃山穀精妙絕倫的書法呢?四大天王、彌勒、韋駝、觀世音、釋迦牟尼、阿難、迦葉諸神的雕像呢?它們不僅是一千多年前的文物,更是中國佛教屈指可數的頂級藝術品呀……唐開元盛世,這兒是有一千多僧人的江南一大佛場呀,也是宋代青原書院,清代陽明書院的所在地呀,文天祥、楊萬裏、劉振翁、解縉等人都曾在這裏求學、講學……我就曾在這裏臨摹過黃山穀的書法……可是這一切,如今卻蕩然無存……”
他昂昂然,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放聲呼號,手上的拐棍“篤、篤、篤”地狠擊著地麵……
“滄海桑田?不!五十年前我還和它們朝夕相處的呀……”
他氣衝牛鬥地舉起拐杖,指著天空,張開嘴,卻說不出話,厚厚的嘴唇隻是戰栗著……
靜寂,靜寂……讓人難堪的靜寂……
“公劉老師,你有什麼話,放聲說吧,我們這些後輩聆聽著呢。”文化局的一位同誌說。
“這兒原來有文天祥留下的真跡—遒勁、雍正、沉著的‘青雲山’三個大字,哪兒去了?”
“‘青雲山’!偌,‘青雲山’被那塊匾牌遮著呢。”文聯的同誌回答說。
公劉走過去,用拐杖撥開那塊懸掛在壁上的匾額,“青雲山”三個石刻正書果然被這塊巨匾遮蔽著……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民族英雄文天祥是吉安人,這是吉安的驕傲。他有墨寶留在吉安,是吉安的福氣……你們卻用一個宗教頭目的塗鴉遮蓋著文天祥……”
他的呐喊聲和手杖擊地的“篤、篤、篤”聲在青原山的峽穀裏撞來撞去……
“公劉老師,是這樣,這裏是衛生部門的地盤,不歸我們文化部門管……”
說話的人伸手攔住公劉:“請老師別再往前走了,這裏做了精神病院已經數十年了,前麵就是關管病人的病房,他們養了惡狗……”
公劉仰天長歎:“興衰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宋朝、明朝、清朝在這座寺廟裏做書院,我們在這裏做精神病院……這就是曆史……”
靜默了一會兒,他接著說:“每一個人都有權利評判曆史為人們留下的一切……‘文化大革命’是一場戰爭,幸存的人們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然而最終要看我們能否建立一種新的文明……我們一直生活在荒誕之中,可我們卻沒有絲毫荒誕的意識感……嗬!長的是磨難……長的是磨難……”
文化局的同誌給公劉遞了一瓶礦泉水。
“人是需要道德、需要宗教、需要信仰的高級動物,而我們恰恰沒有這些,這就是我們經曆了那樣漫長的黑夜的主要原因……”
他時而沉鬱,時而憤懣,時而仰天無奈,時而又氣勢飛揚……
披肝瀝膽,淒愴悲壯……
從他的禿頂到他腳上的那雙老布鞋,都充滿了蒼涼之美。
他突然回過頭來指著我說:“陽春君,你一直在筆記本上記些什麼?記我的這些瘋話?你知道‘文化大革命’時毛澤東為陳毅辯護時怎麼說的嗎?他說,陳毅是詩人,詩人說的話可以不算數……我公劉也是詩人,你以後把我今天說的瘋話寫在什麼文章上,我會不認賬的……好在今天沒有人帶了照相機、錄音機,否則,有照片,有錄音佐證,我要賴賬也賴不掉!”
大家一陣大笑,原來肅穆的空氣被笑聲驅散得幹幹淨淨。
“我想要清醒,而我的秉性卻偏偏讓我糊塗……我們回去吧,再待在這裏,我恐怕也要進精神病院啦!”
公劉後來在他的《四百裏水路撿腳印》一文中寫道:“青雲山之行,完全是一場噩夢!這一天,無論是掃興還是高興,自贛州到南昌來接我的陽春先生和吉安文化界的幾位名流,都親眼目睹了我毫無遮掩的情感波瀾,我並不為自己缺少城府而害臊……”
蔣經國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