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情緒,不久也就為了我的嘲笑,潛伏如的平靜了。這時電車又停著,卻已經多走過兩站了。我便急急的跳下來,摸一下褲袋(因為不知在什麼時候手已經不放在那裏了),觸到那鈔票,便不覺一喜——鈔票的平安的確是一件可喜的事。這近乎可笑的歡喜,便一直伴我到了雲倉君的房門外。
房裏響著雜亂的談笑聲音。
門推開了,如同展開了一幅圖畫,房裏高高矮矮的滿了人。
我一眼看去並沒有一個生客。
雲倉君現著興奮的臉色,站在朋友們中間,好像他正在談著什麼使人激昂的事情。他看見了我,便立刻象嘲諷似的問:“沒有拿到吧?那般騙子!”顯然他的心中又有了悲感的模樣。
“倒是拿到了,”我答說,“不過——又抹去了四分之一。”
忽然響來了這一句:“奶奶的!”這是剛從洛陽回來的采之君,聲音非常堅實的說出一句河南腔的憤語,他這時從床上撐起身來,用力的丟下香煙頭,那手勢,好像他要丟去了一種煩惱或憤怒。隨著他又斜躺下去了。采之君很帶點所謂軍人的爽快性格。
衰弱地靠在一張沙發上正沉思著什麼的無異君,忽在采之君躺下去的時候,昂起了那個憂鬱的——永遠都是那樣憂鬱的臉,冷諷似的說:“能夠拿到錢,這位老板總算是恩人了。”說著,看到雲倉君。然而雲倉君卻不說什麼話,他不耐煩的走了幾步,坐到一張放在暗處的椅上,默默的想著,一隻手撐住低低垂下的頭。
我便走到宛約君身旁,坐下了。
“聽說你又要寫一篇長篇小說,寫了多少?”我問。“不寫了,”宛約君便帶點憤惡的答說:“無論是長篇短篇,都不必寫。小說這東西根本就沒有用處!”
“那末你們倆做什麼呢?”
“睡覺。”
“進款呢?”
“從當鋪。”
談話中止了。我默默。他轉過臉去向他的伴——一番女士正在看著《申報》。這是一位非常懂得戀愛心理的,剛剛作小說便被人注意的那《曼梨女士的日記》的作者。“革命尚未成功,”她忽然從報上朗聲的念起來了。大家的眼光便驚詫的望到她臉上。她現著不動聲色的接著念下去:“同誌仍須努力,這兩句是孫總理中山先生臨死的遺言,所以凡是同胞,如果不願做亡國奴,則必須用國貨,以免亡國。本館即國貨中之最純粹者,極盼愛國之仕女,駕臨敝館一試,以證言之非謬。茲為優待顧客起見,特別減價兩星期,價目列下:午餐分八角一元一元二;晚餐分一元一元五二元。漂亮英法西菜館啟。”念完了,擲下報紙,淡淡的向大家看了一眼。
朋友們聽著,一麵默起來了,好像每人的心都受了這一張廣告的刺激。
過了半晌,皺緊著眉頭。顯得非常難過的無異君,便自語似的說:“一切都是欺騙……吃人!”
“吃人,”許久都不開口的采之君,忽然插口說,“不錯的,這世界上隻有吃人!不吃人的人便應該被人吃!聰明的人並且吃死人!”從聲音裏,顯得他是非常的憤慨了。“的確是,”宛約君接下說,“記得周作人也曾說過‘吃烈士’。”
默坐在暗處的雲倉君,便興奮的跳了起來。“近來呢,大家都在吃孫中山!”他用力的說,“並且,連西菜館也利用起孫中山的遺言了。”說了,吞下一口氣,又默著,坐在椅上,好像受了他自己的話的激動。
“同樣,”無異君也開口了,卻用嘲笑的口吻說,“我們呢,——這一窮光棍,——說起來真不如是倒黴還是榮幸,居然被書局的老板吃著。”
“可不是?”采之君更顯得興奮了,“我們越努力越給我們吃得厲害!我們不斷的努力,就等於不斷的替他們做奴隸!”似一麵從床上坐起來,“簡直是奴隸!”便非常用力的補足說,臉緊張著。
“誰叫你們要努力呢?”一番女士嘲諷似的憑空插了這一句。
大家的眼光便奇怪的射到她臉上。
“本來是,”她接著說,變了一種很正經的態度。“一個人活著,限定要寫文章麼?既然對於做文章感到這樣的痛苦,那末改途好了。”
“你自己呢?”采之君質問似的說。
“我已經不再寫小說了。”她回答。
“改了那一途呢?”
“還沒有定。”她說,“不過,在現代,決定沒有一個年青女人餓死的事!隻要是年青的女人,隻要是不太醜,還怕沒有公子少爺漂亮男子的追隨麼?至少,我也不難在天黑之後,站在四馬路……”在她病後的臉上,便湧上了如同健康的那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