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約君比別人更特別的注視著她。
“其實,”她又說,“如果定要著作,那就得找一個副業:就是做官也行。”於是臉朝著采之君:“你打算怎樣呢?”
采之君不作聲,躺下去,想著什麼去了。
無異君便大聲的自白:“我也下決心改了:這種鬼生活!”
“改做什麼呢?”一番女士又轉過臉來問。
“從翻譯改做創作:創作現在還可以賣兒個錢,翻譯差不多走到倒運的時候了。”
“假使創作也不時興呢?”是宛約君帶笑的聲音。
“那末——從創作再改做翻譯。”
一番女士又開口了,譏刺似的說:“翻譯和創作,一輩子就這樣打滾!”
“我能夠做什麼呢?”說了,無異君便默著。
毫無聲息的雲倉君,卻出乎別人意外的,跳起來了,好像他長久的忍耐著激動,而熱血忽然衝出他的口。叫出了幾乎是發狂的聲音。
“隻有這兩條路——”他大喊。
大家的臉上便換了一種神色,看住他。
他近乎粗野的用力揮著拳頭,這態度,如同激發無數的良民去作一種暴動的樣子,氣勃勃的叫:“一條自殺一條做土匪!”
這的確是一句又痛心,又真切警語。因為,一直默著,冷靜地聽這朋友們談話的我,為了這句話,也有點感動了。“做土匪,是的,象我們這樣的人,隻有這條是最好的路!”我想,便覺得心中也逐漸發燒起來。
雲倉君大約在我低頭想著的時候,又頹然的坐在暗處了。大家也都默著。一隻表,從抽屜裏便發出小機器走動的聲音。仿佛一種荒涼的,沉寂的空氣把我們困住了。過了一會,宛約君才站了起來。在一番女士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晚飯麼,到我們那裏去吃好了。”她回答。
於是我想到,時候已經不早了。
“還是到我那裏吃去,”我便向她說,“我那裏比較方便些。”
“……”她想說什麼。
然而雲倉君斜過驚詫的臉,冒失的問:“怎麼,你們想回去麼?”宛約君便向他說:“沙子要我們到他那裏去吃飯。”
“哦……”他恍然的,一種象想起了什麼的神氣,接著便固執的說:“不。你們都不要走。我請你們吃大菜。”
一麵就站了起來,喚著那象是睡了的,寂寞地躺在床上的采之君。
大家都不拒絕。采之君坐起來,並且預備就要走的樣子。
然而我——我卻躊躇了。因為,心想著,雲倉君並沒有錢,有的隻是這嘔盡氣,寫了幾封信和跑了幾趟路而拿到的稿費。這三十元不就是明天得交給房租和飯錢的麼?我便問他:“你從別處又拿到錢吧?”
“沒有。”他詫異的看著我。“你不是把稿費已經拿到了?”
“那末,明天呢?”
“假使我今夜死了呢?”他笑了——很不自然的笑了一聲,便揚聲說,“我們走吧!”
我默然了——一種沉重的情緒壓在我心上。
鎖著門的時候,雲倉君好像非常之闊的樣子,向著一番女士問:“你喜歡喝香檳麼?”
“我隻願喝白蘭地。”
大家擠著下樓去了。走出了巷口,雲倉君便獨自向前去,向著一家名叫”飛鳥“的汽車行。”
到意大利飯店……“他說。不久,汽車便開走了。”
這真是窮開心咧。“我惘惘的想。
在汽車上,大家都不作聲,好像各人都沉思在生活裏,而追憶那種種已經幻滅的憧憬,感傷著彼此幾乎是一個同樣的命運——這灰色的,蕩著悲哀記憶的命運,飄在這世界上,仿佛是一朵浮雲,茫然地飄著,不知著落。我自己呢,看著這朦朦的夜色,也非常傷心著這如同我生活的象征似的,那黯淡的,沉默默的情調。
天的一邊正反射著血一般的,一片電燈的紅光。
記黃小泉先生
鄭振鐸
我永遠不能忘記了黃小泉先生,他是那樣的和藹、忠厚、熱心、善誘。受過他教誨的學生們沒有一個能夠忘記他。
他並不是一位出奇的人物,他沒有赫赫之名;他不曾留下什麼有名的著作,他不曾建立下什麼令年輕人眉飛色舞的功勳。他隻是一位小學教員,一位最沒有野心的忠實的小學教員,他一生以教人為職業,他教導出不少位的很好的學生。他們都跑出他的前麵,跟著時代上去,或被時代拖了走去。但他留在那裏,永遠的繼續的在教誨,在勤勤懇懇的做他的本份的事業。他做了五年,做了十年,做了二十年的小學教員,心無旁騖,誌不他遷,直到他兒子炎甫承繼了他的事業之後,他方才歇下他的擔子,去從事一件比較輕鬆些、舒服些的工作。
他是一位最好的公民。他盡了他所應盡的最大的責任;不曾一天躲過懶,不曾想到過變更他的途程。——雖然在這二十年間盡有別的機會給他向比較輕鬆些、舒服些的路上走去。他隻是不息不倦的教誨著,教誨著,教誨著。
小學校便是他的家庭之外的唯一的工作與遊息之所。他沒有任何不良的嗜好,連煙酒也都不入口。
有一位工人出身的廠主,在他從綁票匪的鐵腕之下脫逃出來的時候,有人問他道:“你為什麼會不顧生死的脫逃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