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老師依然是七十歲,依然興致衝衝,依然有女子的柔和與男子的剛烈熾旺,也依然是台山人那份一往不知回顧的執拗。
我在夢中望著她,既沒有乍逢親故的悲慟,也沒有夢見死者的懼怖,隻以近乎寵愛的心情看著她。覺得她像一個小女孩,因為眷戀人世,便一徑跑了回來,生死之間,她竟能因愛而持有度牒。
然後,老師消失了,我要異鄉淚枕上醒來,搬了張椅子,獨坐在院子裏,流量驚人的月光令人在沉浮之際不知如何自持。我怔怔然坐著,心中千絲萬緒輕輕互牽,不是痛,隻是悵惘,隻覺溫溫的淚與冷冷的月有意無意的互映。
是因為方才月下那場舞劇嗎?是那上百的人在舞台上串演其悲歡離合而引起的悸動嗎?是因為《拉瑪那那》戲中原始神話的驚怖悲愴嗎?為什麼今夜我夢見她呢?
想起初識李老師時,她極為鼓勵我寫出戲。記得多次在天的夜晚,我到她辦公的小樓上把我最初的構想告訴她,而她又如何為我一一解惑。
而今晚她來,是要和我說什麼呢?是興奮的要與我討論來自古印度的拉瑪那那舞劇呢?還是要責問我十年來有何可以呈之於人的成就呢?赤道地帶的月色不意如此清清如水,我有一點點悲傷了,不是為老師,而是為自己。所謂一生是多麼長而又多麼短啊,所謂人世,可做的是如許之多而又如許之少啊!而我,這個被愛過,被期待過,被嗬寵過,且被詆毀的我,如今魂夢中能否無愧於一個我曾稱她為老師的人?
月在天,風在樹,山在遠方沸騰其溶漿,老師的音容猶在夢趄。此際但覺悲喜橫胸,生死無隔。我能說的隻是,老師啊,我仍在活著、走著、看著、想著、惑著、求著、愛著,以及給著——老師啊!這樣,可以吧嗎?
後記:《畫》是我的第一個劇本,因為覺得練習成分太多,便沒有正式收入劇集裏,近日蒙友人江偉必寫粵語演出,特記此夢付之。李曼瑰老師是當年鼓勵——說確實一點是“勉強”——我寫劇的人,今已作古十年,此文懷師之餘,兼以自勉,希望自己是個“有以與人”的人。
貝多芬百年祭
蕭伯納
一個世紀以前,一位五十七歲的老人,最後一次舉著拳向天空呼喊,盡管他聽不到天空的雷聲和大型交響樂隊演奏他的樂曲。
就這樣,他永遠地離開了世界,至死,他都還像生前那樣唐突神靈,蔑視天地。
他是反抗性的化身;他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隨從時也總不免把帽子向下按得緊緊的,然後從他們中間大踏步地直穿而過。
他有那種不聽話的蒸汽軋路機的風度,他穿衣服之不講究尤甚於田間的稻草人:事實上,有一次他竟被當做流浪漢給抓了起來,因為警察不肯相信穿得這樣破破爛爛的人竟會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能相信這副軀體竟能容得下純音響世界最奔騰澎湃的靈魂。
貝多芬的靈魂是偉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偉大的這種字眼,那就是說比漢德爾的靈魂還要偉大,貝多芬自己就會責怪我。而且誰又能自負為靈魂比巴赫的還偉大呢?但是說貝多芬的靈魂是最奔騰澎湃的是沒有任何爭議的。
他的狂風怒濤一般的力量他自己能很容易控製住,可他常常並不願去控製,這個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詼諧之處是在別的作曲家作品裏都找不到的。
毛頭小夥子們現在一提起切分音就好像是一種使音樂節奏成為最強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聽過貝多芬的第三裏昂諾拉前奏曲之後,最狂熱的爵士樂聽起來也像“少女的祈禱”那樣溫和了。
可以肯定地說,我聽過的任何黑人的集體狂歡都不會像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樂最後的樂章那樣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拚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沒有另外哪一個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樂曲的陰柔之美使得聽眾完全溶化在纏綿悱惻的境界裏,而後突然以銅號的猛烈聲音吹向他們,帶著嘲諷似的,使他們覺得自己是真傻。
除了貝多芬之外,誰也管不住貝多芬,而瘋勁上來之後,他總有意不去管住自己,於是他的樂曲就像他的人性一樣奔放了。
這樣奔騰澎湃,這種有意的散亂無章,這種嘲諷,這樣無所顧忌的驕縱和不理不睬的傳統的風尚——這些就是貝多芬與十七和十八世紀謹守法度的其他音樂天才的最大區別。他是造成法國革命的精神風暴中的一個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