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說完,他的頭不由自主地垂下了。
這是他的最後一句話。
就在這一刻,響起了馬達的轟鳴——草原上出現了一輛軍用卡車。車子行進著,變得越來越大,駕駛室的窗玻璃發出暗淡的閃光。這是坎達洛夫又回到造孽的現場來了……
兩隻狼毫不遲疑又朝遠處奔去。它們跑呀跑呀,越跑越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莫雲庫梅的草原狼離開了莫雲庫梅,離開了這片廣漠的荒原,一去不返了……
第三部
六
……
這一天終於到了……
但在頭天夜裏,阿克巴拉又回到了狼窩。自從塔什柴納爾死後,它是第一次回去。孤獨的母狼老是躲開岩石下的老窩——它知道,洞空了,那裏沒有小崽在等它。不過有一次,悲痛欲絕的阿克巴拉突然產生一個願望:想沿著熟悉的道路跑去,穿過獸徑一下子鑽進洞裏——說不定小狼在等著它呢。它經不起誘惑,隻得欺騙自己。
阿克巴拉像瘋了似的跑著,不擇道路,涉過水流,躍過亂石,不顧夏季牧場上夜裏升起的篝火,不理凶惡的牧羊犬,不怕身後砰砰直響的槍聲……
就這樣,它,孤獨而失常的阿克巴拉,在山間飛跑,頭上是一輪高懸在空中的明月……當它跑到洞穴時,那地方已經長滿了新的草叢和伏牛花幼林。它都無法辨認,不敢邁進自己早已變空、早被遺忘的住處……但要克製自己,掉頭跑開,也做不到……於是阿克巴拉再次求助於月亮上的狼神比尤麗,久久地嗚咽著、哀號著,久久地訴說著自己不幸的命運,請求狼神把它收到沒有人的月亮上去……
……
母狼之所以敢跑到離人的住處這麼近的地方,是因為從昨夜起,宿營地上就變得空蕩蕩的了:既聽不見人聲,也沒有狗叫聲。在母親一刻不停的思念和始終沒有泯滅的希望的支配下,阿克巴拉悄悄地走遍了所有的羊圈和馬欄,哪兒也沒有發現失去的小崽。走著走著就挨近人的住處了。就這樣,阿克巴拉站在孩子麵前。它不知怎麼居然發現,這個小家夥跟它的小崽沒什麼兩樣,隻不過是人的孩子。當小孩伸手去夠它的頭,想摸摸這條和氣的狗時,阿克巴拉那顆痛苦得破碎的心竟怦怦跳動起來。它走到孩子身邊,舔了舔他的小臉蛋。小家夥很高興它的愛撫,輕輕笑起來,摟住了母狼的脖子。這時阿克巴拉完全癱軟了,它在孩子腳旁躺下,開始同他玩鬧——它想讓孩子吸它的奶頭,但他卻坐到狼背上。後來又跳下來,喚狼跟著他走。“茹爾,茹爾!”——他衝著狼大聲喊叫,一邊開心地琅琅笑著。但阿克巴拉不敢走遠,它知道,那邊有人。母狼一動不動,隻愁苦地用那對藍眼睛望著孩子。於是孩子又走到它跟前,撫摩它的頭,而阿克巴拉又舔起孩子來——他很喜歡這樣。母狼對他傾注了全部溫情,不斷吸著他那孩子的氣味。它覺得,如果人的小崽能住在它那岩石下的窩裏,那該多麼舒心啊。於是母狼小心地(怕傷著他的小脖子)叼住孩子的衣領,隻一甩,把他扔到脖子上——通常狼就是這樣叼走羊群中的小羊的。
孩子哇地一聲叫起來,聲音很尖,很短促,像兔子受了致命傷。阿瑟古麗到草棚前晾衣服,聽到肯傑什的喊叫就著了急,她看看牆角,扔下衣服急忙朝鮑斯頓家奔去。
“有狼!狼把孩子叼走了!快,快!”
鮑斯頓昏頭昏腦地拽下牆上的槍,奔出家門,古柳姆坎緊隨他而去。
“那邊!那邊!瞧,肯傑什!母狼把他叼走了!”阿瑟古麗嚇得抱住頭,大聲呼喊。
這時鮑斯頓自己也看到了母狼——它碎步小跑,脖子上馱著大哭大叫的肯傑什。
“站住!站住!阿克巴拉!站住,聽我說!”鮑斯頓扯著嗓子喊叫,跑去追趕母狼。
阿克巴拉加快步子。鮑斯頓拿著槍在它後麵飛跑,失聲喊叫:
“放下,阿克巴拉,把我的兒子放下!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碰你們了!放下,把孩子放下,阿克巴拉!聽我的話,阿克巴拉!”
他似乎忘了,他的那些話對狼不起任何作用。喊叫聲和追趕隻能嚇著母狼,於是它跑得更快了。
鮑斯頓一刻不停地叨叨著,跟蹤追趕阿克巴拉。
“阿克巴拉!放下我的兒子!阿克巴拉!”他大聲呼喚。
在稍後處,古柳姆坎和阿瑟古麗一邊奔跑,一邊哭天喊地地數落著。
“開槍!快開槍!”古柳姆坎大聲叫道,竟忘了隻要母狼馱著肯傑什,鮑斯頓是不可能開槍的。
喊叫聲和追趕隻能引起阿克巴拉的恐慌,刺激它狼的本能,於是它決定無論如何不放下自己的獵物。
母狼死死咬住孩子的衣領,頑強地朝前跑去,它進了山窩,跑得越來越遠了。甚至身後響起了槍聲,子彈從它頭上呼嘯而過,它也不扔下馱著的東西。孩子一直在哭,喊著爹媽。鮑斯頓朝天又放了一槍,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嚇唬住狼,但阿克巴拉毫不理會,繼續朝一個亂石堆成的鹿砦跑去,一旦跑到那裏,狼就很容易叫人不辨蹤跡,自己就能溜之大吉了。鮑斯頓感到絕望:怎麼救孩子?有什麼辦法?為什麼這麼可怕的懲罰會落到他們頭上?他們造了什麼孽?
“扔下孩子,阿克巴拉!扔下,我求求你,把我的兒子留給我們!”鮑斯頓跑得像匹趕壞了的馬那樣上氣不接下氣,用嘶啞的嗓子對著在逃的竊賊苦苦哀求。
鮑斯頓朝天放了第三槍,這次子彈又從狼頭上呼嘯而過。鹿砦越來越近了。彈倉裏現在隻剩兩發子彈。他明白再過一會兒他就要失去最後的機會,於是下決心朝母狼開槍。他在飛跑中單膝跪下,開始瞄準,他朝狼腿打,隻朝狼腿打。但他怎麼也瞄不準——胸部劇烈地抽動,雙手發抖,不聽使喚。他還是沒法集中精力,隻是盯著劇烈晃動的瞄準器的缺口,看到母狼在飛奔,那樣子就像漂浮在波濤滾滾的水上。他瞄準好,扣動扳機。打偏了。子彈在目標附近掀起一團塵土,貼著地麵飛了。鮑斯頓再次裝槍,把最後一發子彈推上膛,又瞄準,他甚至沒聽到自己的槍聲,隻見母狼蹦了一下就側身倒下了。
鮑斯頓把槍甩到肩上,如在夢中一般朝倒下的阿克巴拉跑去。他似乎覺得,他跑得那麼慢,那麼久,仿佛在茫茫的空間飄浮……
最後,他渾身冰冷,像置身於天寒地凍的戶外,勉強跑到母狼跟前。他彎下腰,搖晃著,在無聲的呼喊中縮成了一團。阿克巴拉還活著,孩子卻斷了氣,躺在狼身邊,胸部被打穿了。
世界失去了一切音響,變得死一般沉寂。世界消失了,不複存在,在它原來的地方隻是一片混沌,一片猛烈飛騰的血光。鮑斯頓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俯視著鮮血淋淋的兒子,慢慢把他從地上抱起來,摟到懷裏,朝後踉蹌了一下,吃驚地發現,奄奄一息的母狼的眼睛怎麼是藍色的。隨後他轉過身,悲痛欲絕地默默走向朝他跑來的兩個女人。
他仿佛覺得,妻子在他眼前不斷長高,迎他而來的巨人跨著大步,那張臉變了形,顯得特別大,一雙變形的大手朝他伸來。
他像個瞎子,艱難地邁著步,把他親手打死的孩子緊緊抱在懷裏。在他後麵,呼天喊地、號啕大哭的古柳姆坎也艱難地邁著步。鄰居阿瑟古麗攙扶著她,也是一邊哭,一邊大聲數落著。
悲痛欲絕、昏昏沉沉的鮑斯頓什麼也聽不見。但驟然間,如瀑布的轟鳴,現實世界的一切音響又灌進他的耳朵。他明白了發生的事,於是舉目望著天空,撕心裂肺般喊叫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你這麼懲罰我?”
……
“這世界完了!”鮑斯頓大聲說,他領悟到一個可怕的真理:整個世界在此以前一直在他心中,現在它,這個世界,已經完了。他曾經是天,是地,是山;是母狼阿克巴拉,是一切有生之物的偉大母親,是永遠長眠在阿拉蒙丘冰山口的埃爾納紮爾,是他最後的骨肉——他親手槍殺的小寶貝肯傑什,是被他唾棄、被他殺死的巴紮爾拜,是他在有生之年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所有這一切就是他的宇宙,所有這一切都曾活在他心中,都為他而存在;而現在,雖然這一切一如往常也將存在,永遠存在,但沒有了他,——那將是另一個世界,而他的世界,他那不可再現、不可更新的世界,已經失落,它不會在任何人的心中或任何事物中再生。這也是他個人的巨大悲劇,這也是他的世界的末日……
荒野。鮑斯頓走在湖濱的大道上。驀地,他轉過身,摟住馬脖子,掛在上麵,絕望地號啕大哭。
“唉,頓庫留克,就你不知道,我闖了什麼禍!”他抽泣著,哭得全身不停地抽搐,“我怎麼辦?兒子叫我親手打死了,也沒安葬,我就走了,留下她,心愛的女人,孤單單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