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斷頭台(1 / 3)

[吉爾吉斯]艾特瑪托夫

欽吉斯·艾特瑪托夫(Чингиз Айтматов,1928—2008)是吉爾吉斯作家。從小受到吉爾吉斯和俄羅斯兩種民族文化的教育,為日後成為雙語作家奠定了基礎。父親曾是吉爾吉斯州委書記,1937年在蘇聯肅反擴大化中遭到清洗鎮壓。9歲時隨母親從江布爾市回到故鄉舍克爾山村。因衛國戰爭爆發,14歲輟學,先後任秘書、稅收員和計工員。1942年入江布爾中等畜牧學校,畢業後進吉爾吉斯農學院深造。1953年就職於吉爾吉斯畜牧研究所養殖場。1956年到莫斯科高爾基文學院高級文學講習班進修兩年。先後任《吉爾吉斯文學》雜誌編輯和《真理報》駐吉爾吉斯特派記者。

艾特瑪托夫從20世紀50年代初開始創作,成就斐然,筆耕不輟。主要作品有《查密莉婭》(1958)、《別了,古利薩雷!》(1968)、《白輪船》(1977)、《花狗崖》(1977)、《一日長於一百年》(1981)、《斷頭台》(1986)、《卡桑德拉印記》(1994)等。他幾乎獲得了蘇聯所有的國家級文學獎,他每一部作品的問世都會引起文壇的關注、思索、震動。他的創作總是觸動最具時代特征的社會問題,表現人的精神永恒,全宇宙、全人類共命運的永恒意識;在其多樣化的題材中始終貫穿著激越的人道主義精神;神話與現實相結合,形成了一種容納曆史、現在與未來,集寫實、象征、抒情、哲理於一體,多維度、多層次、麵向全球的、規模宏偉的新型現代藝術思維方式。

艾特瑪托夫先後當選為最高蘇維埃代表,加盟共和國黨中央委員,蘇聯作協書記處書記。1983年被遴選為設在巴黎的歐洲科學、藝術、文學院院士。1988年任《外國文學》雜誌主編。1990年任蘇聯總統委員會委員。蘇聯解體後,先後出任俄羅斯駐盧森堡大使,吉爾吉斯駐比利時、盧森堡及荷蘭三國大使,兼駐北約和歐共體代表。

作品梗概

小說在三個層麵上講述了三個相互獨立的悲劇故事。

自然悲劇表現的是大自然中母狼痛失愛子並為之身亡的悲劇。人類闖進莫雲庫梅大草原,為完成肉類上繳計劃而圍獵羚羊,用現代化的工具和武器(飛機、越野汽車、速射機槍)大規模屠殺野生動物,羚羊慘遭滅頂之災。母狼阿克巴拉的第一窩狼崽,在追捕中統統喪生。母狼和公狼逃進阿爾達什湖濱的蘆葦叢棲息產子,人類開礦築路,把第二窩狼崽以及方圓幾千裏地的野生動物,用燎原烈火一次化為灰燼。二狼躲進伊塞克湖的深山峽穀,又生了第三窩四個崽,被酒鬼流氓巴紮爾拜偷去賣給了野生動物飼養基地換酒喝。牧民鮑斯頓想買回小狼放回狼窩,卻遭到拒絕。二狼受到一次次打擊,悲痛憤怒至極,開始瘋狂地騷擾和報複人類。鮑斯頓被迫射殺了公狼,母狼叼走了它的孩子肯傑什。鮑斯頓擊斃母狼,誤殺幼子,隨後槍殺巴紮爾拜,投案自首。

現實悲劇與自然悲劇環環相扣。先進牧民波斯頓被庸人所害,落到殺人境地而精神崩潰。波斯頓是一位改革者,他領導著放牧承包組和家庭承包組,要求使用固定的土地,卻受到某些正統分子、警惕性很高的社會政治經濟學家的質疑:這是富農的蠱惑,侵犯了社會主義原則。黨支部書記是一個專製獨裁而又無能的“報紙腦袋和迫害狂”,總以為他就是黨,動輒以反黨來卡人的脖子,他認為生產搞不好,是因為群眾性的宣傳鼓動工作搞得不好,當務之急是及時根除私有心理,致使伊塞克湖濱農場管理混亂。農場地少、草缺、牲畜喂養困難重重,國家肉食供應任務年年加碼,莊員得不到勞動報酬,各方麵陷於困境。作家通過改革者和保守者的衝突,引出生產力不發展,人類就會滅亡的教訓。

精神悲劇表現的是理想主義者阿夫季在精神世界裏為尋找當代上帝反被折磨至死的悲劇。公然修正《聖經》的宗教改革者阿夫季,用現代思維和新的方式進行勸善棄惡的宣傳,試圖擺脫和克服“基督教”舊教會千百年因襲下來的空洞、僵化的教條主義的無力狀態,以便同社會上猖獗的吸毒、販毒、酗酒、屠殺自然生靈等罪惡現象和“金錢萬能”觀念做鬥爭。結果,他被神學院開除,不得已在州共青團報社做編外記者。為了解青少年犯罪的根由,他親赴中亞,混進販毒團夥,跟他們一道偷采大麻,終被販毒者識破,把他毒打後拋下火車,摔得昏死過去。但他費盡心血寫成的文章因“有損社會主義聲譽”被報社“槍斃”。應愛情的呼喚,阿夫季二赴中亞。他目睹當地大規模獵捕羚羊,走上前去進行勸善棄惡的宣傳,被圍獵者吊在鹽木上摧殘至死。

作品節選

第二部

……

現在他們開始製裁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五名癮頭十足的酒鬼——頭頭坎達洛夫,米沙什,克帕,哈姆雷特加爾金和本地人烏久克拜。如果說得確切些,那麼哈姆雷特加爾金和本地人烏久克拜隻是參與了此事,他們竭力在某種程度上緩衝一下其餘三名審判者的殘暴,雖說很膽怯,也很可憐。

事情是這樣的:傍晚時分,阿夫季的那股狂勁又發作了(跟上次在貨車裏一樣),這就成了別人懲處他的借口。莫雲庫梅荒原上對羚羊的大圍獵,給了他極其恐怖的印象,以致他要他們立即停止這場屠殺,要這些野性發作的人向上帝懺悔,還鼓動哈姆雷特加爾金和烏久克拜同他聯合起來。那樣的話,他們三人一道將拋棄頭頭坎達洛夫和他的嘍囉們,將一道敲起警鍾,他們每一個人都將時刻想著上帝,想著至高無上的創世主,期待著主的無限仁慈,將祈求主寬恕他們這些人對生機勃勃的大自然造成的災難,因為隻有虔誠的懺悔,才能減輕他們的罪過。

阿夫季大聲喊叫,高高舉起雙手,號召他們立即站到他一邊,以便向上帝懺悔,洗清罪孽。

他那副瘋瘋癲癲的樣子,顯得既荒唐又可笑,他揚聲呼號,跑來跑去,仿佛預見到世界末日來臨——他似乎覺得,一切正掉進地獄,一切正落入火的深淵。

他想讓那些到這裏來發橫財的人去尋求上帝……想製止這部在莫雲庫梅荒原上肆意奔馳的龐大的屠殺機器——這股能摧毀一切的機械化力量……

他想戰勝不可戰勝的勢力……

按照米沙什的主意,這幾個人用繩子把他捆綁起來,扔進了卡車裏的死羊堆上。

“躺在那裏吧,噗啦,喘口氣。聞聞羊膻味!”米沙什衝著他喊叫,由於使的勁太大,嗓子都嘶啞了,“現在去喊你的上帝吧!說不定,噗啦,他會聽見你的聲音,會從天上下來救你的……”

入夜,升起的月亮掛在莫雲庫梅荒原上空,一場血腥的大圍獵剛剛波及這片土地,在這裏所有的有生之物,連狼在內,都親眼看到了世界的覆滅……

全體破壞者都在慶祝勝利,除了這一天不幸來到莫雲庫梅的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

為此他們準備製裁他……

……

這一夜,在沉寂的莫雲庫梅大漠上空,一輪滿月高照,瀉下一片明亮得令人目眩的清輝,映出了老鹽木上一具十字形的僵直人體。不知為什麼人體有點像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鵬,但它被擊落了,現在掉在樹枝上。

第二天清早,天剛蒙蒙亮,兩隻狼小心翼翼地朝老窩這邊接近。阿克巴拉走在前頭,一夜之間,它消瘦了,兩肋陷了進去。大腦袋的塔什柴納爾沉著臉、跛著腿,跟在母狼後麵。熟悉的地方空蕩蕩的,夜裏人們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不過這對野獸舉足投步,如果可以這麼比喻的話,就像走在布雷區,特別小心謹慎。它們每走一步,都會碰上帶有敵意的陌生東西:熄滅的火堆,空罐頭,碎玻璃,卡車留在車轍裏的刺鼻的汽油味和鐵鏽味,以及到處都是的空酒瓶,裏麵還散發著不純淨的白酒味。兩隻狼走在窪地邊上,準備永遠離開這塊烏七八糟的地方,突然間阿克巴拉猛地跳到一旁,呆呆地站定了——人!在離它兩步外的老鹽木上,吊著一個伸著雙手、歪著頭的人。阿克巴拉竄進灌木叢,塔什柴納爾緊隨它而去。樹上的人一動不動。徐風吹得樹枝呼呼作響,也吹動他白前額上的頭發。阿克巴拉趴在地上,身子弓得像團彈簧,正準備跳躍。它前麵是人,——一種最可怕的動物,給狼帶來災難的罪魁,不共戴天的死敵。阿克巴拉滿腔憤恨,怒氣衝衝地稍稍後蹲一下,想一躍而起,撲到人身上,咬斷他的喉嚨。在這決定性的瞬間,母狼突然認出了這個人。不過,在哪兒見過的?噢,這就是它夏天碰上的那個怪人,當時母狼一家來到一片香氣撲鼻的草地。阿克巴拉立即回想起那個夏日,回想起它的小狼崽曾同這個人玩耍過,回想起他嚇得蹲在地上,雙手抱住了頭,而它寬容了他,從他頭上跳了過去。它還記起他那嚇直的眼睛,驚慌失措的表情,以及他光著身子、無依無靠地急忙跑開的模樣……

現在這個人奇怪地掛在不算高的鹽木上,像隻卡在樹枝間的大鳥。母狼弄不明白,他是活著還是死了。那人一動不動,不出聲,頭歪在一邊,嘴角淌著鮮血。塔什柴納爾正要撲到掛著的人身上,但阿克巴拉猛地把它推開。母狼走到跟前,仔細打量著受難者的麵容,小聲哀號起來:它去年生的幾隻小狼崽都喪生了。莫雲庫梅的整個生活已化為灰燼。它無處可以訴說自己的悲哀,這個人也絲毫不能幫助它,他的死已經近了,但身上還有一絲熱氣。那人費勁地睜開眼睛,對著哀號的母狼輕輕嘟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