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他把韁繩和籠頭的細帶子纏在頓庫留克的脖子上,為了不讓馬鐙敲打馬肚皮,又把它係在馬鞍上。
“走吧,回家去吧,願上哪兒就去哪兒吧!”他向頓庫留克告別,“咱們再也見不著了!”
他拍拍馬的屁股,吆喝一聲,轟開它。那馬對自己竟會獲得自由先是感到驚訝,後來便朝宿營地跑去了。
鮑斯頓繼續趕路……
那高高隆起的藍湛湛的伊塞克湖越來越近了。他真想融進這片湖水,化為烏有:想活著,又不想活著。是啊,就像這些水花四濺的激浪——浪頭衝上來,落下去,水變成浪,浪變成水……
(選自馮加譯:《斷頭台》,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
作品賞析
《斷頭台》氣勢恢弘、容量深廣。在小說中,自然世界、現實世界和精神世界互為背景,互相環抱,構成三足鼎立的星係結構格局。通過母狼阿克巴拉、新基督阿夫季和改革者波斯頓這三個主人公的毀滅,深化了三個世界的危機感。狼的本質是自然,狼的世界是人類賴以生存繁衍的大自然。波斯頓的世界是人的現實世界,他是一個普通的牧羊人。作為一個誠實的勞動者,體現了人參加社會勞動的本質。波斯頓是降到生活中來的阿夫季,阿夫季是升華到哲學領域的波斯頓。他們追求的都是具有崇高精神價值的東西——愛與善,他們最後的結局都是善的悲劇。因為波斯頓更切近現實生活,其悲劇震撼力更大。阿夫季的世界是人類創造的、始終伴隨著人類社會的宗教世界(精神世界)。通過這個世界,作者不斷宣泄其崇高而神秘的理性之愛。
在人們的印象中,狼總是同凶殘狡詐聯係在一起的,但在《斷頭台》中,狼卻成了慈愛、寬容、正義的象征和被損害者的形象,販毒者、圍獵者卻顯得比狼更凶殘、更像野獸。人類把“人禍”強加給狼類,狼類必然把“狼患”回敬給人類。這是曆史的辯證法則。人類必須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兩隻狼的瘋狂報複象征著懲罰的力量。《斷頭台》的新意在於,讓一個無辜的好人波斯頓成了懲罰的直接承受者。波斯頓的悲劇看似偶然,其實包含著必然。人類是一個整體,正如阿夫季在同格裏申爭論時所說:“除了生和死之外,世上沒有孤立的命運。沒有彼此完全隔絕的命運。而在生與死之間,我們所有人都像織布機上的棉紗一樣編織在一起。”
莫雲庫梅草原的大屠殺不僅給動物界帶來了末日,不僅殘害了善良的阿夫季,其餘波又毀了波斯頓一家,肯傑什的死象征著人類所應受到的最殘酷的懲罰,象征著人類所麵臨的“世界末日”。它告誡人們:世間的任何一種惡行,無論發生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都同所有的人息息相關。製止惡行,弘揚人性,是每一個人的責任。這是關係到生存還是毀滅的大問題。在這裏,生態問題同道德問題,即人道主義問題達到統一。人類必須反躬自省,恢複那些永恒的精神價值對生存的支柱作用。這樣才能正確對待自然,挽救這個星球上的億萬生命所麵臨的末日命運。
在三個悲劇故事中貫穿著兩條獨立對等的縱向旋律線。首先,帶來“世界末日”思想的罪惡物欲和人類理性的自我否定是古往今來扼殺人類理性和感情、製造出種種不義的禍首,包括殺害耶穌的羅馬總督,現代軍事之神的強權統治,金錢、權勢等種種物質欲望,它們就是帶來死亡的斷頭台。其次,出自阿夫季拯救人類靈魂的自覺精神探索,是貫穿作品的主線,是斷頭台下揚善懲惡的使者自覺背負人生的十字架,是對曆史、現實和未來的反思。這不是對宗教精神的追求,亦非宣揚和維護基督教的傳統,而是作家“試圖通過宗教完成一條通向人的道路”。
艾特瑪托夫指出:“《斷頭台》不僅是執行死刑的台架和一座高台,人在自己的生命曆程中,不管怎樣,總是處在斷頭台前……有時他登上這座斷頭台,自然肉體還活著,有時他並沒登上,在這種情況下,書名指的就是斷頭台被賦予的某種意義。走向斷頭台,在這個意義上說,是否就是在人生道路上去經受十字架的痛苦”。小說題目和整個作品喻示的是人類正在走向斷頭台。
小說的創新還在於把主人公寫成一個基督徒,並引進了耶穌的形象。作為與伊斯蘭教有天然聯係的中亞作家,這種選擇本身就超出了宗教界限。阿夫季既是基督教信仰者,又是被神學校開除的年輕人、“異端分子”、“革新派教徒”和理想主義者。這更能使人超越宗教去廣義地思索主人公的探索與追求,從基督耶穌的形象所具有的廣闊的文化內涵上去理解主人公的本質和性格。他認為,上帝是善的最高體現,對上帝的信仰就是對善的信仰。而善的價值失落,則是當代道德危機的基本內容。因此,他堅持進行獨立的思想探索,並熱心實踐他拯救人類的計劃:通過勸人懺悔,使惡行向善行轉化。阿夫季作為危機時代耶穌的象征性實體出現在世人麵前。他隻確認一條道路,就是把上帝和善帶入人的靈魂,經過上帝通向人心。
為拓展作品的內在意蘊,作家在小說中嵌入了兩個故事。其一是對福音書中耶穌受難前同羅馬駐猶太總督本丟·彼拉多在耶路撒冷的對話進行了改造。它以夢幻形式出現在阿夫季夢中。對話的總主題可概括為:什麼是人類的最高真理?對話雙方尖銳對立:彼拉多認為權力就是上帝和良心,世界秩序靠強權維持。人是卑微的,隻追隨帝王、服從權力和財富。耶穌認為,真正的曆史是人性發揚光大的曆史,但這種曆史在人世間尚未開始。人類的確崇拜權力,這正是人類的不幸。從人類的始祖被逐出伊甸園起,人類經曆了無數的罪惡和劫難,生活對於人類已經成了最後的審判。耶穌憂心忡忡地描繪了一幅駭人的世界末日圖景:“周圍一片死寂,到處覆蓋著厚厚一層大火後的黑色灰燼,大地布滿了廢墟——沒有樹木,沒有草場,海上不見船隻,隻有一種奇怪的、沒有止息的聲音隱隱約約從遠方傳來:像有人迎風哀吟,像埋在地底的鐵製的甲胄在哭泣,像喪鍾”。而導致世界末日的便是人與人之間的仇視。獲救的道路隻有一條:這就是懺悔罪惡,實現精神上的自我完善。這就是上帝之子的所謂複活。
在對話的背景下,阿夫季的經曆顯示出開闊的意義。他抱著拯救世界的決心走向生活,為人類前景感到憂慮。當他了解到吸毒、販毒和濫殺野生動物的實情後,更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作為一個涉世未深的基督徒,他所選擇的解決問題的辦法是直接站到惡人麵前感化他們,規勸他們改惡從善、皈依上帝。這是真誠而勇敢、冒險而幼稚的選擇。從他踏上東去火車的那一刻起,耶穌式的苦難便在等待著他了。他像耶穌那樣自覺地走向十字架,為了信仰不肯說出求饒的話。在他與格裏申的辯論中可以聽到兩千年前耶穌與彼拉多對話的回音。他最後被坎達洛夫一夥摧殘致死,吊在鹽木上,更使人想起受難的耶穌。阿夫季最終未能阻止世間的惡行。麵對複雜而嚴酷的現實,他的說教軟弱而有些滑稽,他似乎也漸漸有所領悟,終於為建立在“貪財、權欲和虛榮心”這三大台柱基礎上的庸人世界的大眾意識感到為難了。他認為很難找到一種力量,包括宗教在內,能夠戰勝庸人世界力量無窮的思想體係。但作為一個人,他沒有放棄自己的責任,他以基督的方式盡了最大的努力。
除耶路撒冷對話外,小說還嵌入了一個虛構的格魯吉亞故事《六人和第七人》。國內戰爭中,肅反工作者桑德羅打入了反革命匪幫隊伍。匪幫被擊潰了,隻剩下匪首古拉姆等六人和桑德羅。六人準備越境逃往國外,他們燃起篝火最後一次唱起家鄉的歌。七人唱得如癡如醉,最後一支歌唱完了,桑德羅舉槍打死了六人,自己也開槍自盡。一方麵,桑德羅作為肅反人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盡了社會職責。另一方麵,作為一個人,他不能原諒自己,因為他消滅了六個人,也就消滅了作為人的自我。小說借人物之口哀歎道:“為什麼塵世的生活這樣安排?為什麼人們互相廝殺、爭鬥?為什麼人們流血流淚?”古拉姆等人的死是為了過去的流血而再次流血,這是階級鬥爭的循環。桑德羅的死是為了現在的流血而再次流血,這是人性複蘇的循環。小說原名為《循環輪回》,企圖表達這樣思想:人類處於周而複始的生命循環之中是多麼可悲。地球像一匹製造流血慘案的旋轉木馬在不停地運轉。“難道這匹木馬就注定一直要轉到世界末日?”
阿夫季同樣是打入了惡人內部,但他選擇了解決問題的另一條道路。他最終失敗了,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他為世界真誠地憂慮過、追求過、探索過,他促使人清醒地麵對現實,繼續探索人類的出路。
與艾特瑪托夫的早期作品相比,《斷頭台》的時代性、哲理性、象征性和悲劇性更為濃厚和強烈,具有“善”“惡”論戰的色彩。它的發表轟動了蘇聯和世界文壇,被認為是一個“重大的文化事件”,是人類曆史的“第二個一千年在行將結束的前夕,向第一個一千年,同時也是對我們本世紀所作的總結”。
(梁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