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肖洛霍夫
米哈依爾·亞曆山大羅維奇·肖洛霍夫(Михаил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Шолохов,1905—1984)是蘇聯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他出生於頓河地區維申斯卡雅鎮克魯日伊林村的一個磨坊主家庭。曾在家鄉、莫斯科和波古恰爾讀小學和中學。1918年,德國幹涉軍進入頓河地區,輟學回家。1920年,在村裏作掃盲教師。不久又參加蘇維埃政權的糧食征購隊。1922年來到莫斯科,先後當過裝卸工人、泥水匠、統計員、會計、辦事員等。次年參加共青團作家和詩人小組“青年近衛軍”,後加入“俄國無產階級作家聯合會”(拉普)。1923年發表第一篇作品《考驗》。1926年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頓河故事》和《淺藍的原野》。他一生都在寫頓河,因此又被稱為“親愛故鄉的編年史家”。其史詩性的長篇小說《靜靜的頓河》(計四部八卷,分別於1928年、1929年、1933年、1940年陸續出版)和短篇小說《一個人的命運》在蘇聯文學史上占有豐碑式的地位。此外,他還著有《被開墾的處女地》(1932—1959),《他們為祖國而戰》(未完成)等長篇小說。
肖洛霍夫曾先後出任蘇聯科學院院士、蘇聯作家協會理事會書記、蘇共中央委員和最高蘇維埃代表。肖洛霍夫的創作為他贏得了巨大的榮譽。1965年5月24日,在他60誕辰之際,蘇聯最高蘇維埃授予他列寧勳章,蘇聯國防部授予他元帥佩劍。10月15日,瑞典皇家科學院宣布授予他1965年度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作品在全世界都受到了廣泛歡迎。
1984年2月21日,肖洛霍夫在故鄉維申斯卡雅鎮病逝,被安葬在他終生眷戀的黑土地上。他的半身銅像佇立在頓河岸邊,永久凝視著頓河的滾滾波濤。他的作品則成為俄羅斯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寶貴財富。
作品梗概
安德烈·索科洛夫是千千萬萬普通的俄羅斯人中的一個。家境貧寒,又遇饑荒,父母和妹妹都餓死了,他成了孤兒。後來他進工廠當了工人,並建立了幸福美滿的家庭。妻子伊琳娜溫柔賢惠,三個孩子聰明可愛。1941年德國法西斯入侵,破壞了和平安定的生活。戰爭爆發的第三天,安德烈·索科洛夫響應祖國的召喚,拋婦別子奔赴前線。告別時,妻子悲痛欲絕,他心裏也很難受,卻推了她一把,這一推成了他永久的悔。
他在一個汽車連當司機,受過兩次輕傷。1942年在洛佐文基城下,在往前沿運送炮彈時,遭到敵人的突襲,被敵人重磅炮彈擊中,受傷被俘。在德國集中營裏,他掐死了一個企圖出賣同誌的叛徒。他和蘇聯戰俘受盡折磨和淩辱,但是安德烈寧死不屈,努力捍衛自己做人的尊嚴。直到1944年,戰線迫近德國本土的時候,他利用給德國少校工程師開汽車的機會,把德國工程師俘獲,開車衝過前沿陣地,回到祖國。
在醫院休養期間,滿懷一家團圓希望的索科洛夫收到了鄰居的來信。告訴他在1942年6月,他家的房子就被德國重型炸彈炸毀,他日夜思念的妻子伊琳娜和兩個女兒早已死在法西斯的炸彈之下……兒子阿拿多裏當即上了前線。當他回到家鄉的時候,他的家已經變成了一個很深的彈坑,灌滿了黃濁的水,周圍的野草長得齊腰高……一片荒涼,像墳地一樣靜。他忍著“穿心的悲痛”重返前線。他把惟一的希望和歡樂寄托在已當上大尉和炮兵連長的兒子身上。然而,就在勝利的那一天,在柏林附近,兒子被一個德國狙擊兵打死了。
親人犧牲,家園毀滅,安德烈·索科洛夫帶著一顆創傷累累的心複員。戰爭結束後,他住在一個朋友家裏,仍舊當司機,日夜奔忙。在一家茶館附近,他遇見了蓬頭垢麵的流浪兒瓦尼亞,孩子的父母都死於戰爭,索科洛夫把他收養下來,一老一小相依為命。一天,因為道路泥濘,他的車在一個村子撞倒了一頭牛,他被吊銷執照,不得不帶著孩子投奔住在他省的戰友。這“兩個失去親人的人,兩顆被一場空前劇烈的戰爭風暴拋到異鄉的沙子……有什麼東西在前麵等著他們呢?”
作品節選
……
“六月二十九日早晨,我那個少校要我開車把他送到城外,朝特羅斯尼察的方向開:他在那邊指揮修工事。我們出發了。少校在後座上安閑地打瞌睡,我的心卻幾乎要從胸膛裏跳出來。我把車開得飛快,但出了城就放慢速度,後來把車停下。我爬出來,朝四下裏觀察,發現後麵老遠的地方,有兩輛大卡車在慢騰騰地移動著。我拿出秤砣,把車門開得大些。胖子仰靠在椅子背上,打著呼嚕,好像躺在老婆身邊一樣。嘿,我拿起秤砣,朝他左邊的太陽穴重重一擊,他的頭耷拉下來。為了保險起見,我又給了他一下,但不想打死他。我要把他帶回去,他能給我們供出許多情況。我從他的槍套裏抽出‘巴拉貝倫’,把它塞進自己的口袋裏,把螺絲刀插在後座的靠背上,用電線勒住少校的脖子,再緊緊地拴在螺絲刀上。這樣一來,在開快車的時候,他就不至於歪到一邊或者倒下了。我急忙套上德國軍服,戴上船形帽。好了,我開足馬力,拚命把車一直朝著炮聲隆隆、戰鬥激烈的地方開去。
“我從兩個火力點中間穿到德國佬的前沿陣地。從掩蔽部裏跳出幾個自動槍手,這時我故意減低車速,好讓他們看見車裏坐著少校。但他們大喊大叫,擺動雙手,意思是前麵去不得。我卻假裝沒聽清,踩大油門,拉上了八十公裏的擋。等他們明白過來,開始用機槍朝我的車掃射的時候,我已經開到了真空地帶,像兔子那樣拐來拐去,繞過一個個彈坑向前飛跑了。
“這時候,德國人從後麵掃射,可是前麵的自己人也搞糊塗了,他們用自動步槍朝我開火。擋風玻璃被打穿了四個地方,散熱器也被子彈打壞了……但我一看,已經快到湖邊的小樹林了。我們的人朝汽車跑來。我猛地鑽進這片樹林打開車門,倒在地上,親吻著泥土,感到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一個年輕小夥子,軍服上佩戴著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的草綠色肩章,第一個跑到我跟前,咬牙切齒地說:‘啊哈,該死的法西斯,你迷路啦?’我扯下身上的德國軍服,把船形帽踩在腳下,對他說:‘我親愛的糊塗蛋!乖兒子,我怎麼是法西斯呢?我是地地道道的沃龍涅什人!我被俘了,懂嗎?現在快去車裏把那頭閹豬解下來,拿好他的公文包,帶我去見你們的首長。’我把手槍交給他們,中間經過幾個人的手,傍晚時才來到上校那裏——他是師長。在這之前,我們的人讓我吃了飯,洗了澡,經過一番審問後發給了一套製服,所以當我出現在掩蔽部裏站在上校麵前時,可以說,我身著整齊的軍裝,從心靈到肉體都是幹幹淨淨的了。上校從桌子後麵站起來,向我迎麵走來。他當著所有軍官的麵擁抱我,並且說:‘謝謝你,戰士,謝謝你從德國人那裏給我們帶來了一份貴重的禮物。你那個少校加上他的公文包,對我們來說,比二十個俘虜更重要。我要為你向司令部申報政府的嘉獎。’我聽了他的這番話,被他的一片好意感動得手足無措,我的嘴唇哆嗦著不聽使喚,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上校同誌,我請求把我編入步兵連。’
“上校卻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要是你連走路都困難,那怎麼當武士呢?今天我就送你去軍醫院。讓你在那裏治治病,養養身體,然後給你一個月假回去探親,等你期滿歸來後,我們再看看,把你分到哪個連。’
“上校和掩蔽部裏的全體軍官,一一同我握手,親切道別。我走出來的時候,心中激動萬分,因為這兩年來我根本沒有受到過人的待遇。你可知道,兄弟,當首長跟我談話的時候,我一直習慣成自然地縮著脖子,一副惟恐挨打的樣子。你瞧瞧,這些法西斯的集中營,把我們弄成什麼樣啦……
“我在醫院立即給伊琳娜寫了一封信。寫得很簡單:怎麼當的俘虜,怎麼帶了一名德國少校逃了回來。咳,也真怪,不知怎麼我竟像孩子那樣吹起牛來了!我忍不住告訴她,說上校答應要為我請功哩……
“有兩個星期,我吃了睡,睡了吃。他們要我少食多餐,否則由著我吃,我會脹死的,這是醫生說的。我養足了力氣。可是兩周後我又茶飯不思了。家裏音信全無,老實說,我開始發愁了。根本不想吃東西,夜裏睡不著覺,各種各樣可怕的念頭盡往腦子裏鑽……第三個星期,我總算收到了一封沃龍涅什來的信。但信不是伊琳娜寫的,信是我的一個鄰居,木匠伊凡·季莫菲耶維奇寫來的。唉,老天爺保佑,但願任何人不要收到這樣的信……他告訴我,還在四二年六月,德國人來轟炸飛機廠,一顆重型炸彈剛好落在我家房子上。伊琳娜和兩個女兒正巧在家……唉,他寫道,連她的屍骨都沒有找到,小屋不見了,隻留下一個深深的彈坑……當時我連信都讀不下去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心揪成一團,怎麼也緩不過來。我倒在行軍床上,躺了一會兒,才把信讀完。鄰居還寫道,那次轟炸時阿納托裏剛好進城。晚上他回到村裏,對著彈坑默默地望了好一陣,連夜又回城裏去了。臨走時他對鄰居說,他要誌願參軍上前線去。事情就是這樣。當我揪緊的心漸漸舒展開來,血液在耳朵裏轟鳴的時候,我又回想起我的伊琳娜在火車站跟我難舍難分的情景。這麼看來,她那顆女人的心當時就預感到,今生今世她跟我再也見不著麵了。可我當時還推了她一下……我有過家,有過自己的房子,這些都是我們成年累月一點一點苦心營造的,可是轉眼之間,這家,這房子全都毀了,隻剩下我孤零零一人。我常想:‘我這悲慘的一生莫不是一場夢?’要知道,在戰俘營裏,我差不多每天夜裏都要跟我的伊琳娜和孩子們交談——當然是自言自語。我鼓勵他們說:我會回來的,我的親人們,不要為我擔憂,我很堅強,我能活下去,以後我們會團聚的……這麼說來,這兩年間我一直是跟死去的人說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