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人的命運(3 / 3)

樹林裏傳來了我那位同誌的喊聲和嘩嘩的劃槳聲。

這個素不相識,但此刻我已倍感親切的人,站了起來,伸出一隻木頭般粗硬的大手說:

“再見了,兄弟,祝你一切順利!”

“祝你平安到達卡沙雷。”

“謝謝。喂,乖兒子,咱們上船去。”

孩子站到父親跟前,挨著他的右側,拉住父親棉襖的衣角,在邁著闊步的大人身邊碎步小跑起來。

兩個失去親人的人,兩顆被一場空前劇烈的戰爭風暴拋到異鄉的沙子……什麼東西在前麵等著他們呢?我真心希望:這個俄羅斯人,這個有著百折不撓的意誌的人,能經受住一切磨難,而那個孩子一定會在父親身旁健康成長,等他長大成人,也能經受住一切考驗,克服自己道路上一切障礙,如果祖國召喚他這樣做的話。

我懷著沉重悲涼的心情望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本來,我們已經平平淡淡地分手了,可是瓦紐什卡那兩條小腿兒連蹦帶跳跑出幾步之後,一邊跑一邊卻朝我回過頭來,揮著一隻粉紅色的小手。於是刹那間,仿佛有一隻柔軟的但尖利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心,我急忙轉過臉去。不,那些在戰爭年代白了頭發的上了年紀的男人不隻在睡夢中哭泣。他們在大白天也會落淚。這裏重要的是,要及時轉過臉去。這裏最重要的是,不要傷害孩子的心,男兒有淚不輕彈,不要讓他看到你的臉上淌著傷心的眼淚……

(選自馮加譯本,載《世界中篇名著金庫·

人的命運》,四川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作品賞析

這篇小說的創作發端於作者10年前的一次邂逅。1946年春天,正是冰消雪化時分,肖洛霍夫外出打獵,在草原上一條小河邊的渡口,遇見一個司機正帶著他收養的兒子等待渡河,兩人攀談起來。司機感人肺腑的傾訴使作家非常激動。司機的遭遇和命運吸引著他,刺激著他的創作欲望。他決心以此為素材寫一個短篇小說。10年後,他終於醞釀出了這樣一部內容高度濃縮的藝術精品。

作家沒有按事件的正常時序來安排結構,他隻是選取了“最富於孕育性的頃刻”,截取最後收養瓦尼亞這一小段,采用倒敘的手法,用追憶的形式敘述出主人公的一係列悲劇事件:拋妻別子奔赴前線,受傷被俘,在德軍空襲中家破人亡,兒子在勝利之日犧牲……在小說開篇走來的是這兩個人,結尾處漸漸走出讀者視野的也是這兩個人,但正如瓦尼亞突然回過頭來揮動著凍得發紅的小手時,作家心疼得像被一隻尖尖的爪子抓住了一樣,他們的悲劇命運也永遠留在了讀者心中。

《人的命運》從思想內容和思考角度上都與過去戰爭文學不同。第一,過去寫戰爭的勝利及勝利帶給人們的喜悅,《人的命運》則以大膽的筆觸表現戰爭的殘酷和慘烈,深沉地揭示出整整一代俄羅斯人的頑強戰鬥精神和不屈不撓的生存意誌。戰爭的殘酷性與破壞性不僅表現為對肉體的摧殘,更重要的是帶給人們的精神創傷。小說基調低沉憂傷。索科洛夫和他領養的兒子從一條泥濘的道路上吃力地、蹣跚地走來,這條道路象征著索科洛夫和經曆過戰爭的一代人所跋涉過的苦難曆程,象征著他們的悲劇命運。

索科洛夫在戰爭中兩次受傷,又當了俘虜。在俘虜營受盡折磨和虐待,整日饑腸轆轆,還要幹超負荷的體力勞動。他曾設法逃跑,又被抓了回來,遭受毒打之後又被狗撕咬得血肉模糊,幾乎喪命。無論是戰時在俘虜營裏,還是戰後在烏留平斯克,他差不多夜夜都夢見死去的親人。“這真是一件怪事:白天我總能控製住自己的感情,表現得很堅強,再大的壓力,你也不會聽到我叫一聲‘哎喲’,歎一口氣,可是夜裏醒來——枕頭卻讓眼淚打濕了……”戰爭使他家破人亡,給他帶來了無盡的哀傷和悲愁,他的心靈難以承受這樣的苦難,“有時候突然發作,陣陣絞痛,痛得我眼前一片漆黑”。瓦尼亞的爸爸在前線犧牲了,媽媽在火車上給炸死了,小小的年紀就成了流落街頭的流浪兒。這兩個孤苦伶仃、各自流浪、失去一切親人的俄羅斯人,最後融為一體,成為父子,互相確認了對方在自己生活中的地位。這個合二為一的“共同命運”,體現了整個時代俄羅斯人的命運。索科洛夫在極度的悲痛和絕望中發出了他的“天問”:“有時夜裏睡不著,黑暗中睜大眼睛在想:‘生活啊生活,你為什麼這樣折磨我?為什麼這樣懲罰我?’無論黑夜,還是白天,我都得不到答案……得不到,永遠得不到!”這段話道出了對戰爭的強烈控訴,為整個作品定下了悲涼、淒楚、孤寂、傷感的基調。

第二,過去的戰爭文學多強調蘇聯公民對祖國應擔負的義務,這篇小說也表明了這一點:在祖國危難之際,安德烈·索科洛夫挺身而出,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天便奔赴前線,英勇作戰,寧死不屈。他為國家盡到了自己的義務。對這樣一個人,國家和社會應該盡什麼責任?在和平環境中,他的生活道路艱辛而坎坷。戰後他無家可歸,不得不寄居在老戰友家裏。他工作努力,因為開車撞倒了一頭牛就被吊銷了駕駛執照,他不得不帶著瓦尼亞再次投奔遠在他省的戰友,為生活而艱難地奔波著。西方稱這個問題為雙軌道問題,《人的命運》也提出了這個問題。

第三,過去的戰爭文學多塑造高大全的英雄,這篇小說轉而描寫普通人。作者特別強調這個人物的平凡和普通。戰前他是一個普通勞動者。他像許多男子漢一樣,手中有錢便喝得爛醉如泥。他愛自己的妻子兒女而不婆婆媽媽,為人正直,富於正義感。在戰爭中他沒有做出驚天動地的業績,也沒有表現出非凡的大智大勇,他僅僅是普通一兵,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個普通的蘇維埃戰士應該做而且能夠做到的。他堅強不屈,鄙視那些怕苦、怕死的膽小鬼和成天流著眼淚鼻涕跟老婆情人喊冤叫苦的懦夫。他相信既然是軍人,就得忍受一切,應付一切。他勇敢果斷,親手掐死了企圖出賣共產黨員的叛徒。他剛強堅定,麵對敵人的槍口和死亡,視死如歸,毫不畏懼,表現出革命戰士在特定環境下的頑強和氣節。他正氣凜然,迫使敵人為之敬畏。他熱愛祖國,押載著德軍少校,穿過封鎖線回到祖國的懷抱,繼續戰鬥。他夢寐以求的是在和平環境中安居樂業,然而希特勒發動的戰爭毀滅了他的家和他的理想。這個普通人的不幸命運正是戰爭中整個人類悲劇命運的縮影。

小說引起了“非英雄化”的問題。作者把人性美體現在這個戰士身上,表現人物豐富的精神世界和人性之美:雖飽經磨難,但並沒有變冷酷無情,仍富有同情心。在家破人亡之後,他收養了孤兒瓦尼亞。作家在此著力渲染出了戰後人們創傷累累的心靈對感情溫暖的強烈渴求。作家要告訴人們,衛國戰爭正是由於這些普通人的愛心與奉獻才贏得了勝利。對普通人命運的關心,是20世紀50年代出現的新的人道主義。《人的命運》所表現出來的人道主義傾向,到了60年代初,在蘇共二十二大提出的“一切為了人,一切為了人的幸福”以及“和平、勞動、自由、平等、博愛和幸福”的口號下(後來成了文藝界的口號)得以強化。

第四,關於戰爭的描寫,傳統上把戰爭分為法西斯戰爭與反法西斯戰爭,肯定正義戰爭,反對非正義戰爭。肖洛霍夫首先肯定了這場蘇聯人民保衛祖國的正義戰爭,譴責法西斯戰爭,但在思考戰爭與人類的關係時,他多次表述過這一思想:“任何一種戰爭都不能創造任何東西,戰爭就是破壞者。”作家以悲劇意識觀照戰爭,以代言人的姿態,從文壇上闡明了蘇聯人民的現實態度:人類從戰爭的角度預言未來,永遠不應持樂觀態度。他說:“我們生活在不平靜的年代。但是地球上沒有一個民族希望戰爭。存在著把整個整個的民族拋進戰火的力量。戰爭的灰燼,那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看不到邊際的廢墟的灰燼,怎能不敲打作家的心房呢?一個正直的作家怎能不反對那些妄圖讓人類自我毀滅的人呢?”肖洛霍夫寫調子低沉和憂傷的悲劇,是以核大戰的觀點和想象來審視的結果。核戰爭沒有勝利者,它帶來的將是人類共同的毀滅。他站在新的時代高度審視過去的戰爭,反對戰爭,呼籲和平。這就是肖洛霍夫為戰爭題材作品所指出的“新前景”、“新道路”,小說開風氣之先的作用也表現在這裏。

《人的命運》在主題格調與色彩上具有明顯的多重性和複調性。作家在描寫人民如何贏得了戰爭時,更強調戰爭如何摧殘了人民;在肯定戰爭對人類英雄主義的弘揚時,更揭示了它留在人類心靈上的濃重陰影。其間,悲劇意識是小說框架構成的整體。

肖洛霍夫美學思想的特點在於求真和求善,即尊重人的價值,關心人的命運。他說:“人的命運,我們這個時代的人的命運,未來的人的命運,永遠使我不安。”作為“人民的兒子”的藝術家,不能像“奧林匹斯山上的神靈那樣,淩駕於各種敵對勢力的搏鬥之上,對人間的疾苦漠不關心。”他認為藝術活動的目的和理想就是用自己的作品幫助人們變得更好些,心靈更純潔,喚起積極為人道主義和人類進步的理想而鬥爭的意向。在這樣一種美學思想的指導下,他寫出了一部“長篇史詩式的短篇小說”,這就是《人的命運》。這部小說標誌著肖洛霍夫繼《靜靜的頓河》之後的又一創作高峰,在蘇聯文學史上和戰爭題材文學中都是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裏程碑式的作品。它的發表標誌著衛國戰爭文學進入了第二階段。

(梁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