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人的命運(2 / 3)

講述的人沉默了片刻,接著用一種變得異樣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輕輕說:

“咱們再抽支煙吧,兄弟,我心裏怎麼憋得慌呢。”

我們又抽起煙來。在春水泛濫的樹林裏,啄木鳥響亮地啄著樹幹。溫暖的春風依然那樣懶洋洋地拂動著楊樹上幹燥的花絮;那些雲朵像一張張白色的滿帆,依然在藍天上飄浮。然而,在這相對無言的悲痛時刻,這春意盎然、萬物複蘇的無邊世界,在我看來似乎也變了模樣。

沉默得令人難堪,於是我問:

“那麼後來呢?”

“後來嗎?”講述的人勉強回答說,“後來上校批準我休假一個月,一周後我回到沃龍涅什。我心急火燎地走到了我們一家人曾經住過的地方。一個深深的彈坑裏灌滿了渾濁的鏽水,周圍的野草長得齊腰高……一片荒涼,靜得像墓地一樣。唉,兄弟,我實在難受極了!我站了一會兒,心裏默默哀悼著死去的親人,隨即又回到了火車站。在那裏,我連一時半刻都呆不下去,當天就乘車回到了師裏。

“不過三個月後,我像鑽出烏雲的太陽,又喜氣洋洋啦:我的阿納托裏找到了。他給我寫了一封信,看來信是從另一個方麵軍寄來的。他從鄰居伊凡·季莫菲耶維奇那裏弄到了我的通信地址。原來,他先是進了炮兵學校,在那裏他的數學才能派上了用場。一年後,他從學校畢業,成績優秀。接著上了前線。這封信就是從前線寫來的。信中他說,他已經獲得大尉軍銜,指揮著一個四十五毫米炮炮兵連,得過六枚勳章和許多獎章。總之一句話,各方麵都趕過他老子啦。我又一次為他感到萬分驕傲!不管怎麼說,我的親兒子當上了大尉和炮兵連連長,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而且還有那麼多勳章。雖說他的父親開著‘斯蒂貝克’運送炮彈和其他軍需品,那也無關緊要。做父親的能耐快到頭了,可他是大尉,前程遠大呢。

“這下我天天夜裏做起老頭子的美夢來了:等戰爭結束,我給兒子成親,自己去跟年輕人一起過,幹點木匠活兒,逗逗小孫子。總而言之,想的都是安度晚年的事啦。可是,連這個夢我也做不成了!冬天,我們不歇氣地隻顧進攻,彼此沒有時間經常寫信,到了戰爭快結束的時候,我們已經來到了柏林城下。一天早上,我給阿納托裏發了一封信,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他的回信。我這才知道,我們父子倆通過不同路線都來到了德國首都郊外了,而且兩人離得還相當近。我等呀,盼呀,恨不得立即同他見麵。唉,我們也見麵了……五月九號,我們勝利的那一天,就在這天早晨,我的阿納托裏被德國的狙擊兵打死了……

“第二天上午,連長把我叫了去。我一看,他身旁坐著一位我不認識的炮兵中校。我剛走進房間,他立即站了起來,好像是遇到上級一樣。我們連長說:‘索科洛夫,他是來找你的。’說完就轉身望著窗外。我全身像遭電擊一般,因為我預感到事情不妙。炮兵中校走到我跟前,輕聲說:‘堅強些,父親!你的兒子大尉索科洛夫,今天在炮位上光榮犧牲了。請跟我一道去吧!’

“我的身子搖晃起來,但腳還是站穩了。後來我跟中校坐上一輛大汽車,穿過堆滿瓦礫的街道,這事現在回想起來,恍若在夢中一般。依稀記得士兵的隊列,覆蓋著紅絲絨的棺木。我看到了我的阿納托裏,唉,兄弟,近得就像我現在看到你一樣。我走到棺木跟前。裏麵躺著我的兒子,又不像我的兒子。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兒子是一個窄肩膀、細脖子、尖喉結、臉上總是笑嘻嘻的孩子。可眼前躺著一位寬肩膀的年輕英俊的軍官,他的眼睛半睜半閉,他的目光似乎越過我的身旁,注視著我不熟悉的遠方。隻有他的嘴角,那永遠掛著的微笑,讓我記起當年我那親愛的兒子托裏卡……我親吻了他,退到一旁。中校講了話。阿納托裏的戰友們擦著眼淚,我卻欲哭無淚,我那眼淚顯然在我心裏幹涸了。可能由於這個緣故,我的心常常痛得這麼厲害……

“在遠離故鄉的德國土地上,我埋葬了我最後的歡樂,最後的希望。炮兵連的同誌們為我的兒子鳴放禮炮,為他們的連長送葬。我的心仿佛碎了……我失魂落魄似的回到自己的部隊。不久,我複員了。上哪兒去?難道回到沃龍涅什?無論如何不去了!這時我想起我的一個朋友住在烏留賓斯克,他因傷去年冬天就複員回家了。他曾經邀我去他家做客,我想起了這檔事,就搭車去了烏留賓斯克。

“我的這位朋友,夫妻兩人,沒有子女,住在城邊一座自己的房子裏。他雖說有傷殘,但在一個汽車連裏當司機,把我也安排在那裏工作。我就住在這位朋友家裏,夫妻倆把我當自己人看待。我們跑運輸,把各種貨物運往各區,秋天就去運送糧食。這段時間裏,我認識了一個孩子——我新認的兒子。瞧,他正在那邊沙地上玩著呢。

“通常跑完長途,回到城裏,你知道,頭一件事就是上茶館吃點東西,噢,當然也要喝上二兩解解乏。對這種有害的玩意兒,老實說吧,我又上癮了……有一次,我在茶館附近看見了一個小家夥,第二天又看見他了。這麼個破衣爛衫的小叫化子。小臉蛋上濺滿西瓜汁,還沾著塵土,髒得要命,頭發亂蓬蓬的,可是那雙小眼睛,亮得像雨後夜空的星星!說來也怪,小家夥那麼招人愛憐,我甚至開始想念他了,跑完長途總想盡快見到他。他就在茶館附近靠人們施舍過活,——總有人給他點什麼的。

“有一次我去國營農場拉糧,第四天,我把車子直接開到茶館那邊。我那個小家夥坐在台階上,甩著兩條小腿兒,一看就知道,他餓了。我從車窗裏探出頭,對他喊道:‘喂,瓦紐什卡!快上車頭,我帶你到大糧倉去,再從那邊回到這兒,咱倆一起吃飯。’他聽見我的叫聲身子哆嗦一下,跳下台階,爬上踏腳板,小聲小氣地問:‘叔叔,你怎麼知道我叫瓦尼亞的?’那雙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等著我怎麼回答他。嗨,我就對他說,我這個人見過世麵,我什麼都知道。

“他從右邊過來,我打開車門,讓他坐在我旁邊,把車子開走了。這小家夥聰明伶俐,可不知怎麼忽然一聲不響,想起心事來,不時抬起長長的向上卷起的睫毛看我一眼,歎一口氣,這麼一個黃口小雛兒,倒已經學會歎氣了。他不該這樣呀!我就問:‘瓦尼亞,你爸爸在哪兒?’他小聲說:‘在前線犧牲了。’‘那媽媽呢?’‘我們跑出來的時候,媽媽在火車上被炸死了。’‘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呀?’‘不知道,記不得了……’‘在這兒你也沒有一個親戚嗎?’‘一個也沒有。’‘那你夜裏睡在哪兒?’‘走到哪兒,睡到哪兒唄。’

“這時候,我熱淚盈眶,當即決定:‘從今往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我要認他作兒子。’我的心立刻舒坦起來,不知怎麼心裏也亮堂了。我朝他彎下身子,悄悄問他:‘瓦紐什卡,你可知道我是誰嗎?’他立即問:‘誰?’我還是那麼悄悄地說:‘我是你爸爸。’

“我的天哪,這是怎麼啦!他撲到我的懷裏,雙手勾住我的脖子,親我的臉頰,嘴唇,額頭,像一隻小黃鸝那樣清亮地柔聲地叫起來,叫得連駕駛室裏的馬達聲都聽不見了:‘爸爸,我的親爸爸!我知道!我知道你會找到我的!遲早會找到的!我等了你好久啊,一直等你來找我!’他貼在我的胸口,渾身哆嗦,如同風中的一棵小草。我也淚眼模糊,全身打顫,兩手發抖……當時我怎麼沒有放下方向盤,說來也奇了!但是我還是無意中把車開到了排水溝裏,把發動機弄熄火了。我的眼前還是一片模糊,我怕開車撞倒什麼人。我把車停了五六分鍾,這時我的乖兒子一直使勁依偎著我,一聲不響,瑟瑟發抖。我用右手挽住他,輕輕地抱摟在胸前,用左手倒車,把車開回自己的住處。什麼糧倉不糧倉,當時我哪兒顧得上它呢!

“我把車拋在大門口,抱起我新認的小兒子進了屋。他的小手緊緊纏著我的脖子,進屋時也沒有鬆下手。他的小臉蛋貼在我胡子拉碴的臉頰上,像粘住了,就這樣我把他抱進了屋。主人夫婦正巧都在家。我進屋後,朝他們擠擠眼睛,興衝衝地說:‘快來瞧瞧,我可把我的瓦紐什卡找回來了!快點招待我們吧,好人們!’這對沒有孩子的夫婦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跑前跑後忙碌起來。我可是怎麼也掙不開兒子的摟抱。後來好不容易總算把他哄下來了。我給他用肥皂洗手,讓他坐下吃飯。女主人給他的盤子裏盛湯,看到他狼吞虎咽的那副吃相,看得直掉眼淚。她站在爐子旁,不停地用圍裙抹眼淚。我的瓦紐什卡看到她在哭,跑到她跟前,拉著她的衣角說:‘阿姨,您為什麼哭呀?爸爸在茶館那邊找到了我,現在大家都應當高興呀,你別哭了。’而那位,我的天哪,她倒哭得更傷心了,簡直成了淚人兒啦。

……

“怎麼對你說呢,兄弟,即使我不出那次撞牛的事,我反正也要離開烏留賓斯克的。難以忍受的苦悶不讓我在一個地方長久呆下去。等我的瓦紐什卡再長大些,他該上學了,到那時候,或許我會安定下來,在某個地方落戶。可現在,我要帶著他在俄羅斯大地上到處走一走。”

“他走不動吧,”我說。

“他很少用他的腳走路,多半騎在我的脖子上。我把他往肩上一放,馱著他就走。要是想活動活動身子,他就爬下來,在道邊蹦蹦跳跳跑一跑,活像頭小山羊。兄弟,這些算不了什麼,不管怎麼樣,我們過得下去的。可是我這顆心經常顫得厲害,該換個活塞了……有時候突然發作,陣陣絞痛,痛得我眼前一片漆黑。真害怕不知哪天在睡夢中死去,會嚇壞我的小兒子。此外,還有一件傷心事:幾乎天天夜裏我都要夢見死去的親人。多半是這樣的:我站在帶刺的鐵絲網後麵,他們站在外麵,在另一邊……我跟伊琳娜和孩子們有說不完的話,但隻要我動手去扯開鐵絲網,他們立即就離我而去,在我眼前消失了……這真是件怪事:白天我總能控製住自己的感情,表現得很堅強,再大的壓力,你不會聽到我叫一聲‘哎喲’,歎一口氣,可是夜裏醒來——枕頭卻讓眼淚打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