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帕斯捷爾納克
鮑裏斯·列昂尼多維奇·帕斯捷爾納克(Борис Леонидович Пастернак,1890—1960),俄羅斯著名詩人、小說家、翻譯家。他出生於莫斯科一個猶太家庭。父親是莫斯科美術、雕塑、建築學院教授,美術院士,母親是鋼琴家。1909年入莫斯科大學法律係,後轉入曆史語文係哲學班。1912年,在德國馬爾堡大學研究新康德主義。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因有腿傷免服兵役,在烏拉爾一家工廠當辦事員。1917年二月革命後回到莫斯科,在教育人民委員會的圖書館任職。1943年走上奧勒爾戰場,寫下多篇關於衛國戰爭的報道、特寫和短詩。
早期創作以詩歌為主。主要詩集有《雲霧中的雙子星座》(1914)、《在街壘之上》(1916)、《生活啊,我的姐妹》(1922)、《主題與變奏》(1923)、《崇高的疾病》(1923—1928)、《施密特中尉》(1927)和《1905年》(1927)、《在早班車上》(1945)、《雨霽》(1956—1959)。20世紀30年代他被譽為“我們時代的詩歌巨匠”,先鋒派詩人的大師和領袖,繼而遭到批評和指責。他從此放棄詩歌創作,轉向翻譯英、德、法語的西歐古典名著。
散文作品主要有《故事集》(1925)、《空中路》(1933,1982),自傳性隨筆《人與事》(1956—1957)。
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1948—1956)是他一生創作的最高成就。195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借以表彰他“在當代抒情詩和偉大的俄羅斯敘事傳統領域所取得的重大成就”,卻不料釀成“帕斯捷爾納克事件”,成為“惡毒攻擊十月革命的力證”,迫使他放棄接受這一獎項。兩年後詩人默默地死在莫斯科郊外。
作品梗概
日瓦戈是西伯利亞實業家之子,從小被父親拋棄,與母親相依為命。父親把百萬家財揮霍一空,臥軌自殺了。10歲時母親去世,他便成了孤兒,舅父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領走了他。不久舅父去彼得堡,把他交給化學家格羅梅柯教授撫養,和教授的女兒東尼婭相伴長大。他讀醫學係,東尼婭學法律。日瓦戈天賦很高,學識淵博,熟諳文學、曆史和哲學,愛好藝術,擅長作詩,又對自然科學懷有很大興趣。大學畢業後成為醫生,和東尼婭結婚生子。
拉拉是個聰明嫵媚的姑娘。16歲時被媽媽的情夫科馬羅夫斯基誘奸。他是律師、檢察官、上流社會的貴賓,早年曾侵吞日瓦戈父親的遺產。為擺脫尷尬處境,拉拉離家去做家庭教師。弟弟賭輸了士官學校同學給老師買禮物的錢,她跟主人借錢替他還債。拉拉與鐵路工人之子帕沙相愛,經常資助他們一家。她想獨立生活,便來到聖誕節晚會找科馬羅夫斯基要求一筆資助,後者沒注意到或裝作沒注意到她。拉拉遏製不住怒火,向他開了一槍,沒有擊中。拉拉欲拒絕帕沙的愛情,但帕沙仍發狂地愛著她。他們很快結了婚。新婚之夜拉拉袒露了一切,帕沙從幸福的頂峰沉入到絕望的深淵。他們之間發生了猜忌。大學畢業後,他倆到烏拉爾尤裏亞金市教書。不久有了女兒。帕沙想擺脫虛假的局麵,上了軍校,很快又調往作戰部隊。失去聯係後,拉拉為尋找丈夫,到前線救護列車上當了護士。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日瓦戈作為軍醫在前線救死扶傷,在傷員救護所和拉拉相遇。1917年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使他深受感動,決心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回莫斯科前,日瓦戈向拉拉表白了愛意。他自願放棄財產,挪讓房間,與妻子嶽父愉快度過了一段饑饉嚴寒的生活,以留在醫院工作表示對革命的尊重。後來舉家長途跋涉到西伯利亞烏拉爾故鄉瓦雷金諾謀求生存和溫飽。在附近的尤裏亞金市圖書館,日瓦戈與拉拉重逢並開始同居。
一天,他在回家的路上被劫到遊擊隊做醫生。從此再沒見到家人。一年多後他從遊擊隊逃離,直奔尤裏亞金去找拉拉。東尼婭又生了個女兒,已和父親帶著孩子回了莫斯科,不久被驅逐出境。為躲避追捕,他和拉拉逃到瓦雷金諾隱居起來。深夜,日瓦戈在油燈下創作,窗外野狼嗥叫。12天後,科馬羅夫斯基帶來消息,日瓦戈和帕沙、拉拉的處境十分危險。日瓦戈假裝套馬,騙拉拉上了科馬羅夫斯基的雪橇,跟他去了遠東。日瓦戈目送遠去的拉拉:“永別啦,我永遠失去的惟一的愛人!”
兩三天後,斯特列利尼科夫(即帕沙)來到瓦雷金諾,和日瓦戈徹夜長談。在革命政權的整肅中,這個投身革命的黨外軍事專家卻成了異己分子。他躲避搜捕,冒死穿越西伯利亞來尋找拉拉,卻未能如願。他舉槍自殺了。
日瓦戈漸漸地喪失理智,陷入抑鬱和頹喪之中。他的生活變得黯淡無光,窮困潦倒。回到莫斯科後和門房女兒馬林娜同居並生了兩個女兒。在見到拉拉的幻覺中,他心髒病突然發作,倒斃在莫斯科街頭,時年還不到40歲。拉拉為女兒打聽報考藝術院校事宜來到莫斯科,路過當年帕沙住過的房子,不料走進去卻見到了躺在棺材中的日瓦戈。將日瓦戈安葬後,她幫助葉夫格拉夫整理日瓦戈的遺稿。一天,她從家裏出去就再沒有回來。
作品節選
八
當晚他們用洗衣服剩下的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拉拉也給卡堅卡洗了澡。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懷著清爽喜悅的感覺背朝著屋裏坐在窗前書桌前麵。拉拉渾身散發出清香,披著浴衣,濕頭發用一塊毛茸茸的毛巾高高挽起來,把卡堅卡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被子,自己也準備就寢。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已經預感到即將聚精會神寫作的愉快了。他動情地、恍惚地感受著周圍發生的一切。
到了深夜一點鍾,一直裝著睡著了的拉拉真的睡著了。拉拉身上換的,卡堅卡身上換的,還有放在床上的內衣,光潔耀眼,清潔,平整,鑲著花邊。拉拉在這種年代仍然千方百計地漿洗內衣。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的周圍是一片充滿幸福、散發出甜蜜的生活氣息的寧靜。燈光在白紙上投下一片悠閑的黃影,在墨水瓶的瓶口上灑了幾滴金點。窗外是微微發藍的冬天的寒夜。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走進隔壁那間沒點燈的冰冷的房間,從那兒看外麵的景致看得更清楚。他向窗外望去。滿月的清光緊裹著雪地,仿佛在雪地上塗了一層黏糊的雞蛋白或白色的乳漆。寒冬之夜的華美是無法形容的。醫生的心中異常平靜。他又回到燒得暖暖的點著燈的房間,坐下來寫作。
他的字寫得很大,行距也很寬,生怕字跡表現不出奮筆疾書的勁頭,失去個性,變得呆板無神。他回想起並用不斷完善的措辭記下最為定形的和最難忘記的詩句,《聖誕節的星星》和《冬天的夜晚》以及諸如此類的許多短詩,這些詩後來被人遺忘了,失傳了,以後也沒再被人發現。
然後,他又從這些固定的和先前寫好的東西轉向曾開過頭但又放下的東西,把握住它們的風格,繼續寫下去,並不抱立刻補寫完的任何希望。後來他寫順了手,心馳神往,又開始寫另一首。
不費勁地寫出了兩三節詩和他自己感到驚訝的比喻之後,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感到所謂的靈感已經來臨了。支配創作的力量對比仿佛倒轉過來了。第一位的不是人和他尋求表達的精神狀態,而是他想借以表達這種精神狀態的語言。語言、祖國、美和含義的儲藏所,自己開始替人思考和說話了,不是在音響的意義上,而是在其內在的湍急奔流的意義上,完全變成音樂了,那時,有如急流的河水以其自身的流動磨光河底的亂石,轉動磨坊的輪盤,從心中流出的語言,以其自身法則的魅力在它流經的路途上,順便創造出詩格和韻律以及成千上萬種形式和構型,但至今仍未被人們認識、注意和定名。
在這種時刻,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覺得,主要的工作不是他自己在完成,而是那個在他之上並支配著他的力量在替他完成,那就是:世界思想界和詩歌的現狀,還有詩歌未來所注定的,在其曆史發展中它所應做出的下一步。於是,他覺得自己不過是使它進入這種運動的一個緣由和支點罷了。
他擺脫了對自己的責備和不滿,個人渺小的感覺也暫時消除了。他回頭張望,又四下環顧。
他看見枕著雪白枕頭熟睡的拉拉和卡堅卡兩個人的腦袋。潔淨的床單,潔淨的房間,她們兩人潔淨的輪廓,同潔淨的冬夜、白雪、星星和月牙融合成一股意義相等的熱浪。它穿過醫生的心底,使他興高采烈,並由於感到身心洋洋得意的潔淨而哭泣。
“主啊,主啊!”他想低聲叫出來。“而這一切都屬於我!為什麼賞賜我的這麼多?你怎麼會允許我接近你,怎麼會允許我誤入你的無限珍貴的土地,在你的星光照耀下,匍匐在這位輕率的、順從的、薄命的和無比珍貴的女人腳下?”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從稿紙上抬起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三點了。他從與一切隔絕的凝思中蘇醒過來,又回到自己身旁,回到現實中來,他是幸福的、強健的和平靜的。突然間,他在窗外伸向遠方的沉寂的寥廓空間中聽到淒涼的聲音。
他走進隔壁沒點燈的房間,從那裏向窗外張望。在他寫作的時候,玻璃上已結滿窗花,外麵什麼也看不清了。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抽出塞在大門下麵擋風的地毯卷,披上皮襖,走到台階上。
一片毫無遮掩的白雪在月光下晶瑩耀眼,起初晃得他睜不開眼,什麼也看不見。但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從遠處傳來從胸腔裏發出的、模糊的嗚咽,並發現峽穀後麵的雪地邊上有四個不比連字符號長多少的長影子。
四隻狼並排站著,嘴臉朝著房子,揚起頭,對著月亮或米庫利欽住宅窗戶反射出的銀光嗥叫。它們一動不動地站了幾秒鍾,但當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明白它們是狼時,它們便像狗一樣夾著尾巴小步從雪地邊上跑開,仿佛它們猜到了醫生的心思。醫生沒來得及看清它們是朝哪個方向逃走的。
“倒黴的消息!”他想道,“還有這種倒黴的事兒。難道它們棲息的地方就在附近?也許就在山穀裏。多可怕呀!而桑傑維亞托夫的馬就在馬廄裏。它們可能聞到馬的氣味了。”
他決定暫時什麼也不對拉拉說,免得嚇著她,便回到屋裏,鎖上大門,關上通向沒生火的那一半房間的過道的門,塞好門縫,走到桌子跟前。
燈還像先前一樣明亮而誘人。但他再也寫不下去了。他的心平靜不下來。腦子裏除了狼和其他威脅人的現象外,什麼也想不起來。再說他也疲倦了。這時拉拉醒了。
“你還點著燈寫呢,我心中的明燈!”她用睡得有點沙啞的嗓子低聲說,“到我身邊來,挨著我坐一會兒。我告訴你我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