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日瓦戈醫生(3 / 3)

可是,他另外又對自己說:“我永生永世忘不了的迷人的人兒。隻要我的肘彎還記著你,隻要你還在我懷中和我的唇上,我就同你在一起。我將在值得流傳的詩篇中哭盡思念你的眼淚。我要在溫柔的、溫柔的、令人隱隱發疼的悲傷的描繪中記下對你的回憶。我留在這兒直到寫完它們為止。我將把你的麵容描繪在紙上,就像掀起狂濤的風暴過後,濺得比什麼都有力、比什麼都遠的海浪留在沙灘上的痕跡。大海彎曲的曲線把浮石、軟木、貝殼、水草以及一切它能從海底卷起的最輕的和最無分量的東西拋到岸上。這是無窮盡地伸向遠方的洶湧澎湃海浪的海岸線。生活的風暴就是這樣把你衝到我身邊,我的驕傲。我將這樣描繪你。”

他走進屋裏,鎖上門,脫下皮襖。當他走進拉拉早上細心打掃過、匆忙離開時又都翻亂的房間,看見翻亂的床鋪、亂堆在地板上和椅子上的東西的時候,他像小孩一樣跪在床前,胸口緊貼著堅硬的床沿,把臉埋在垂下來的羽毛褥子裏,像孩子似的盡情哭起來。但他哭的時間並不長。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站起來,急忙擦掉眼淚,用驚奇的、心不在焉的疲憊眼光把周圍打量了一遍,拿出科馬羅夫斯基留下的酒瓶,打開瓶塞,倒了半杯酒精,摻了水,又加了點雪,有如他剛剛流過的、無法慰藉的眼淚,開始急煎煎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這種混合物來,並且喝得津津有味。

(選自藍英年 張秉衡譯:《日瓦戈醫生》,漓江出版社,1997年版)

作品賞析

這是一部詩文合璧、充滿精神矛盾和特殊意象的文學巨著。小說蘊涵著一個與當時社會格格不入的藝術家、一個真誠無比的知識分子的精神探索——對革命時代與俄國曆史、哲學與宗教、藝術與人生的哲學沉思。從這一角度看,也可以說這部小說又是一部精神自傳。它表現的是個性淹沒於曆史潮流之中的悲劇,日瓦戈與拉拉的愛情悲劇和人類探索曆史、道德和美的“永恒王國”的悲劇。主人公與作者命運相似:日瓦戈為拉拉而死,帕斯捷爾納克為“他的”俄羅斯而亡;日瓦戈的悲劇在於不能理解他的時代並成為潮流中的一員,而這也正是帕斯捷爾納克的悲劇。

日瓦戈醫生一生的遭際構成了小說的主要情節線索。日瓦戈醫生經曆著俄國最為動蕩的年代,二月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戰、十月革命和內戰——舊俄的秩序轟然崩毀,血與火清洗大地。當他從審美的角度觀察這一段曆史時,把革命作為一種“從未有過的壯舉,曆史上的奇跡”衷心讚美。他認為十月革命是傑出的外科手術,一刀切除了舊製度的千年膿瘡。他說:“這一個時期始終渴望能夠生活得忠誠而有成效!我是非常希望能夠成為這種昂揚振奮精神的一部分!”日瓦戈對新生活充滿了渴望,甚至準備好為了一切好起來而犧牲個人的一切。他自願放棄財產和房屋,為簡樸化了的生活而欣喜、寬慰。他作為一個普通公民努力行醫、工作,以留在醫院堅守職位表示對革命的尊重。

然而,當他以倫理道德的眼光看待這段曆史時,革命變成了個人、家庭和社會生活的一場災難。誠如拉拉所言,革命本身就是一架失控的機車,它使人們“一下子從平靜的、無辜的、有條不紊的生活跳入流血和哭號中,跳入每日每時的殺戮中,這種殺戮是合法並受到讚揚的,致使大批人因發狂而變得野蠻。”紅軍和白軍比賽殘酷,使暴行成倍增加。俄羅斯大地焦土一片;人類文明的法則失靈了,獸性發作,自相殘殺。革命挑起人們的冷酷與仇視之情:白軍殘殺紅軍戰士,遊擊隊處死叛亂分子。同樣為母親疼愛、腰掛聖經免災符的青年作為仇敵戰死沙場,帕沙和加利烏林本是同一個大院出來的貧苦朋友,在內戰中卻成為死敵,一個是紅軍高級將領,一個是攻打紅軍的捷克軍團指揮官、蘇維埃政權的凶惡敵人。革命的失誤使人民徒然流血。遊擊隊士兵帕姆菲爾為人陰沉、孤僻,其凶殘被視為階級意識的奇跡,其野蠻行為被當成無產階級的堅毅和革命本能的典範。他嗜殺如狂,因為恐懼白軍的報複竟親手砍死至愛的妻子和三個孩子,自己也發了瘋……

革命的功臣帕沙·安季波夫的命運更具有悲劇性。他是日瓦戈形象的對立麵。如果說日瓦戈是一個對時代進行哲學沉思的智者,那麼,帕沙則以行動創造了時代並成為革命時代的犧牲品。他是鐵路工人的兒子,英俊、誠實、純潔、剛毅,具有卓異的稟賦和完美的意誌。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懷有高傲的誌向,以為世界是個廣大的競技場,各人在嚴守原則的前提下就可爭取完美。在莫斯科工人村裏他結識了女中學生拉拉,並狂熱地愛上了她。他起初不明白,為什麼“時代的全部眼淚和怨恨,它的任何覺醒和它所積蓄的全部仇恨和驕傲”都刻畫在拉拉的臉和姿態上。婚後當得知她飽經淩辱的過去時,整個心靈被憎恨所扭曲。他去打仗、負傷、失蹤(被俘往國外),當再度出現在內戰戰場上時,已經由俄軍準尉變成了使白軍聞風喪膽的槍決專家——紅軍名將斯特列利尼科夫。他為了替拉拉報仇,清洗血汙,不惜用子彈和匕首、契卡與征糧隊,以及一切血與火的手段。他同曆史吵架,向舊俄國宣戰。他正直堅定,猶如鋼鐵一般,“變成思想的體現,原則的化身”。為了地位、安全和榮譽,他遺棄妻女,喪失了人性的純潔。但革命暴力並沒有放過他。紅軍清除非黨軍事專家,他首當其衝成為清查對象。他的悲劇是對時代和革命的莫大嘲諷。作家對這個人物持雙重態度:作為暴力革命的代表,對他加以譴責;作為暴力革命的犧牲品,又抱以同情和憐憫。其用意在於控訴暴力革命對人性的壓製和戕害。

日瓦戈無法理解這個“瘋狂的時代”。他無法以道德理想為標準去解釋革命中的種種不正常現象,陷入痛苦和迷惘。他認為曆史的進展應該建立在有利於人類的索求生存、維護人格自由、捍衛人的尊嚴和信奉人道主義的基本信念上。生活本身永遠“不斷更新,按著自我改進的方式發展”。基於此,他視革命為不合理的、非法的現象。它給俄國帶來災難,使知識分子受到蹂躪。他終於對整個革命喪失了信心。他對遊擊隊長坦率地說:“僅僅為了這些議論,人們就血流成河。目的抵償不了手段。”終於從遊擊隊駐地逃離,漸漸遠離革命浪潮,成為時代的孤獨過客。

日瓦戈的悲劇在於理想和現實無法調和的悲劇。在劇烈動蕩的時代,日瓦戈走過了坎坷的一生:他事業無成,有醫道救不了世人;在私生活上,他有家不能供養,不是忠實的丈夫,盡責的父親,眼睜睜看著妻兒被驅逐出境,又無力保護情侶,無可奈何地將拉拉推給科馬羅夫斯基;他但求溫飽的最起碼的生存條件也幾乎難以得到保障,最終在抑鬱寡歡的苦悶和對親人揪心的懷戀中默默地死去。

日瓦戈身處曆史之中,又超越於曆史之外。他在喧囂中保持著可貴的清醒,以智者的目光觀察曆史的流向,以孤獨的靈魂映射出曆史的回聲。正如《客西瑪尼的林園》一詩借耶穌之口所言:“世世代代將走出黑暗,承受我的審判。”他把無法調和的矛盾和痛苦交付給曆史:

轉眼即是幾百年,

同樣的雲同樣的山,

同樣的溪流河水間,

悠悠歲月依然。

日瓦戈與拉拉的愛情主題是對革命主題的補充和陪襯。兩個主題相配合,共同傳達出作者對人生、社會和曆史的思考。情人拉拉是作者衷心讚美的女性,是真善美的化身。她美麗脫俗,坦誠真摯,堅強而富於自我犧牲精神。她熱愛生活,熱烈地追求個性解放。少女時代就被誘騙失身,但她努力“要按自己的意誌改變命運,開始全新的生活”,兩次擺脫了科馬羅夫斯基的控製。她被相愛的丈夫遺棄,又因帕沙參加過紅軍而受株連,成為被清洗的對象,不得不四處躲藏,最終未能逃過被捕的厄運。

作者把他們的愛情當做永恒的美來象征,以寄托自己的人生理想。日瓦戈和拉拉,兩人出身經曆不同:拉拉因政治株連而遠離革命,日瓦戈因理想的幻滅而逃避革命。時代的巨浪把兩個無家可歸的革命棄兒衝擊到了一起。他們有著同樣赤裸與孤獨的心,就像最初的兩個人,亞當和夏娃,“當一絲柔情從心中升起,宛如永恒的氣息飄進他們注定滅亡的塵世”。這種心心相印的世外桃源式的愛情生活更使他們對革命暴力充滿了恐懼和憎惡。為躲避追捕,他們逃到瓦雷金諾,想在這遠離塵囂的環境中編織共同的美夢,卻被無所不在的革命風暴所粉碎。當拉拉被科馬羅夫斯基帶走時,作者讓漸漸落山的夕陽象征遠去的拉拉。二者合而為一,共同象征著日瓦戈對人生的追求即將破滅。

日瓦戈與拉拉的關係更多地折射出小說的象征層麵。拉拉是俄羅斯的象征,她是文化女神,孕育著俄羅斯的青山原野和文化。書中出現兩處活埋意象:一處是拉拉夢見自己被埋在土裏,左脅、左肩和右腳露出,左乳生出一叢青草;一處是日瓦戈聽到女巫的話後產生的幻覺,他看到利劍劈開了拉拉的肩胛,從裏麵抖出了城市、街道、住宅和土地。由此可見,他們的愛不完全是世俗意義上的愛,而是精神上的相互呼喚與回應。對日瓦戈而言,是對俄羅斯母親的愛,對拉拉而言,則是俄羅斯文化對自己培育的兒子的愛。在幾千年來世界所創造的偉大業績中,他們是最後的悼念。日瓦戈醫生經曆了苦難、死亡,又從死亡中複活並得到永生。這是精神上的不死鳥,是人類文化中一股不斷的血脈,是知識分子的社會良心。詩人已去,魂歸何處?它將在廣袤的大地上生根、發芽、開出璀璨的思想之花,抑或是赤火焰焰的精鳥,鳴叫在曆史回歸人類精神家園的路途中。

在西方,《日瓦戈醫生》受到高度讚譽。它被認為是“一部不朽的史詩”,“繼《戰爭與和平》後,還沒有一部作品能夠概括一個如此廣闊和如此具有曆史意義的時期”;它是“關於人類靈魂的純潔和尊貴的小說”,它的問世是“人類文學和道德史上的偉大事件之一”。作家本人被譽為“世界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為整個文明世界所尊敬的作家”。到20世紀60年代初,這部作品在國外有25種以上的譯本。但是,在蘇聯它卻是悄悄地流傳於民間,始終沒有公開出版。直到1986年,作協為帕斯捷爾納克恢複名譽,1988年,蘇聯國內才首次用俄文出版了這部巨著。1989年12月9日,瑞典科學院把31年前作家被迫放棄的諾貝爾獎章頒給了他的兒子葉·帕斯捷爾納克。1990年在帕斯捷爾納克誕辰100周年之際,為這位“偉大的作家”籌建的博物館正式開放。

(梁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