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日瓦戈醫生(2 / 3)

於是他熄了燈。

第二天又像在憂鬱性精神病中過去了。住宅裏找到一副小雪橇。卡堅卡穿著皮襖,臉凍得通紅,大聲笑著,從冰堆上沿著花園裏沒掃過雪的小路往下滑。這個冰堆是醫生替她做的,他先把雪拍緊,再灑上水,於是冰堆便做成了。她帶著稚氣的笑容,不停地爬上冰堆,用繩子把雪橇拉上去。

天氣變冷,嚴寒凜冽,但院子裏充滿陽光。雪在中午的陽光照耀下變成黃色,又在它蜂蜜般的黃色中仿佛甜蜜的沉澱物似的注入了黃昏過早降臨的餘暉。

昨天拉拉在屋裏洗衣服洗澡,弄得屋裏一股潮氣。窗戶上結了鬆軟的窗花,被水蒸氣熏潮的壁紙從天花板到地板掛滿水珠流淌的痕跡。屋裏顯得昏暗、憋悶。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打水劈柴,繼續察看沒有察看過的角落,不停地發現新的東西,一麵幫助拉拉做事。拉拉從早晨起一直在忙家務,做完了一件又做一件。

他們倆的手又在幹活最緊張的時候碰在了一起,一隻手放在另一隻舉起來搬重東西的手裏,那隻手沒觸到目標便把東西放下了,一陣無法控製的、使他們頭腦發昏的柔情解除了他們的武裝。東西又從他們手裏滾落下來,他們把什麼都忘了。幾分鍾過去了,幾小時過去了,等他們猛地想起半天沒管卡堅卡或者沒喂馬飲馬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於是懷著內疚的心情急忙去幹該幹的活。

醫生由於覺睡得不夠而感到頭疼。腦袋裏有一種甜蜜的迷糊,像喝醉了酒似的,渾身有一種快活的虛弱。他急不可待地等待夜晚的降臨,好重新恢複中斷了的寫作。

充滿他全身的朦朧倦意替他做好了準備工作。而周圍的一切都迷離恍惚,都被他的思緒籠罩住了。準備工作使一切都顯得或隱或現,這正是準確地把它體現出來的前一階段。有如雜亂的初稿,一整天無所事事的慵倦,正是夜晚寫作的必不可少的準備。

無所事事的慵倦對任何東西並非原封不動,毫無變化。一切都發生了變化,變成另一種樣子。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感到,他想在瓦雷金諾長期居住的幻想無法實現,他同拉拉分手的時刻一天天臨近,他必將失掉她,隨之也就失掉生活的欲望,甚至生命。痛苦吮吸著他的心。但更折磨他的還是等待夜晚的降臨,把這種痛苦用文字傾吐出來的願望,哭得任何人看了都會落淚。

他一整天都在回想的狼已經不是月光下雪地上的狼了,而是變成有關狼的主題,變成敵對力量的代表,這種敵對力量一心想要毀滅醫生和拉拉,或把他們擠出瓦雷金諾。這種敵意的思想漸漸發展,到了晚上已經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仿佛在舒契瑪發現了史前時代駭人怪物的蹤跡,仿佛一條渴望吮吸醫生的血、吞食拉拉的神話中的巨龍躺在峽穀中。

夜幕降臨了。醫生像昨天那樣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拉拉和卡堅卡比昨天還早便躺下睡覺了。

昨天寫的東西分成兩部分。修改過的過去所作的詩,用工整的字體謄寫幹淨。他新作的詩,潦草粗略地寫在紙上,其中有許多逗點,字體歪斜得難以辨認。

辨認這些塗寫得一塌糊塗的東西,使醫生像通常那樣感到失望。夜裏,這些草稿片段使他激動得落淚,幾段得意之作讓他驚訝不已。現在,他又覺得這幾段想象中的成功文字十分勉強,又讓他感到傷心。

他一生都幻想寫出獨創的作品來,文字既流暢又含蓄,形式既新穎又通俗;他一生都幻想形成一種淡雅樸實的風格,讀者和聽眾遇到他的作品時,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領悟了它們,掌握住它們的內容。他一生都追求樸實無華的文風,常常由於發覺自己離這種理想尚遠而惶恐不安。

在昨天的草稿中,他本打算用簡樸得像人們的隨意閑談、接近搖籃曲的真摯方式表現出自己那種愛情與恐懼、痛苦與勇敢的混合情緒,讓它仿佛不需憑借語言而自然流出。

現在瀏覽這些詩稿時,他發現缺乏把分散的詩篇融為一體的內容豐富的開端。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在修改寫好的詩篇時漸漸采用先前那種抒情風格記述勇敢的葉戈裏的神話。他從廣闊的、寫起來無拘束的五音步格開始。與內容無關的、詩格本身所具有的和諧,以其虛假的形式主義的悅耳聲音刺激他的神經。他拋棄了誇張的帶停頓的詩格,把詩句壓縮成四音步格,就像在散文中與長篇大論搏鬥一樣。這寫起來更難了,也更吸引人了。寫作進展得快多了,但仍然摻入過多的廢話。他強迫自己盡量壓縮詩句。在三音步格裏,字顯得過擠了,萎靡的最後痕跡從他筆下消失了。他清醒過來,熱血沸騰,狹窄的詩行本身向他提示用什麼字填充詩行。幾乎難以用文字描繪出的事物開始老老實實地顯現在他所提及的背景之內。他聽見馬在詩歌中的奔馳聲,宛如肖邦的一支敘事曲中駿馬溜蹄的嗒嗒聲。常勝將軍格奧爾吉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騎馬奔馳,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從背後看見他漸漸變小的身影。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奮筆疾書,剛剛來得及把自己落到恰當的位置上的字句記下來。

他沒注意到拉拉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桌子跟前。她穿著垂到腳跟的長睡衣顯得苗條,比她本人高一些。當麵色蒼白、驚恐的拉拉站在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身旁時,他嚇了一跳。她伸出一隻手,低聲問道:

“你聽見了沒有?一隻狗在嗥叫。也許是兩隻。唉,多可怕,多麼壞的兆頭!咱們好歹忍到早上就走,一定走。我多一分鍾也呆不下去了。”

過了一小時,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勸說了她好久,她才平靜下來,又睡著了。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走出房間,走到台階上。狼比昨天夜裏離得更近,消失得也更快。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又沒來得及看清它們逃走的方向。它們擠在一起,他來不及數它們一共幾隻。但他覺得狼更多了。

十三

“我幹了什麼?我幹了什麼?我把她送走了,舍棄了,讓步了。跑著去追他們,趕上他們,把她接回來。拉拉!拉拉!

“她聽不見。風朝相反的方向刮。他們大概大聲說話呢。她有一切理由快樂和平靜。她受了騙,不知道自己處於何等的迷惘中。

“這大概是她的想法。她這樣想:一切都辦得再好不過,完全合她的心意。她的尤羅奇卡,幻想家和固執的人,感謝造物主,終於軟了下來,同她一起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到比他們聰明的人那兒去,生活在法律和秩序的保護下。萬一他堅持自己的主張,並且堅持到底,明天固執地不肯上他們的火車,那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也會派另一輛車來接他,不久就會開到他們那兒去。

“他現在當然已經在馬廄裏,著急和激動得雙手發抖,笨手笨腳地套雪橇,馬上在他們後麵飛快地趕來,在田野上他們尚未進入樹林之前便能趕上他們。

“她大概正是這樣想的。他們甚至沒好好告別,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隻揮了揮手便轉過身去,拚命吞下堵住喉嚨的痛苦,好像被一塊蘋果噎住了。”

醫生一隻肩膀上披著皮襖站在台階上。沒披皮襖的那隻手使勁攥門廊下麵的花紋柱頸,好像要把它掐死。他全神貫注於曠野中遠方的一個小黑點上。那兒的道路爬上一段山坡,在幾株單獨生長的白楊樹中間顯露出來。這一刻斜陽的餘暉正落在這片開闊的土地上。剛剛隱沒在凹地中的飛馳的雪橇馬上就要出現在這塊陽光照耀的空地上了。

“永別了,永別了!”醫生在雪橇出現之前無聲地、麻木地重複著,把這些微微顫抖的聲音從胸中擠到傍晚的嚴寒空氣中。“永別啦,我永遠失去的惟一的愛人!”

“他們出現了!他們出現了!”當雪橇從凹地飛也似的駛出,繞過一棵棵白楊樹,開始放慢速度,令人高興地停在最後一棵白楊樹旁的時候,他發白的嘴唇冷漠而急切地說。

噢,他的心跳得多厲害,跳得多厲害,兩條腿發軟。他激動得要命,渾身軟得像從肩上滑下來的氈麵皮襖!“噢,上帝,你仿佛要把她送回到我的身旁?那兒出了什麼事?那兒在幹什麼,在那遙遠的落日的水平線上?該當如何解釋?他們幹嗎停在那兒?不,完了,他們又向前奔馳了。她大概請求停一下,再次向他們住過的房子看上一眼,向它告別。也許她想弄清,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是否已經出發,正飛快地追趕他們?走了,走了。

“如果來得及,如果太陽不比平時落山早(在黑暗中他看不清他們),他們還會閃現一次,也就是最後的一次了,在峽穀那一邊的空地上,前天夜裏狼呆過的地方。”

而這一刻終於來到了,來到了。絳紫色的太陽又一次顯現在雪堆的藍色線條上。雪貪婪地吮吸太陽灑在它上麵的鳳梨色的光輝。瞧,他們出現了,飛馳而過。“永別了,拉拉,來世再見麵吧,永別了,我的美人,永別了,我的無窮無盡的永恒的歡樂。”現在他們消失了。“我這一生永遠、永遠、永遠也見不到你啦。”

這時天已黑了。晚霞灑在雪地上的紫紅色光點倏然褪色,黯然消失。柔和的淡灰色曠野沉入紫色的暮靄中,顏色越來越淡。在淡紫色的、仿佛突然暗淡下來的天空中用手描繪出的大路上白楊樹鑲了花邊的清晰輪廓,同灰蒙蒙的薄霧融合在一起。

心靈的悲傷使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的感覺變得異常敏感。他捕捉周圍的一切比過去清晰百倍。周圍的一切都具有罕見的獨一無二的特征,連空氣也包括在內。冬天的夜晚,像一位同情一切的證人,充滿前所未有的同情。仿佛至今從未有過這樣的黃昏,而今天頭一次,為了安慰陷入孤獨的人才變黑了似的。環繞著山巒的背對著地平線的樹林,仿佛不僅作為這一地帶的景致生長在那裏,而是為了表示同情才從地裏長出來安置在山巒上的。

醫生幾乎要揮手驅散這時刻的美景,仿佛驅散一群糾纏人的同情者,想對照在他身上的晚霞說:“謝謝。用不著照我。”

他繼續站在台階上,臉對著關上的門,與世界隔絕了。“我的明亮的太陽落山了。”他心裏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他無力把這幾個字按順序吐出來,因為喉頭抽搐,一陣陣發疼,使它們時刻中斷。

他走進屋子,心裏開始兩種不同性質的獨白:對自己本人的枯燥的、虛假的事務性的獨白和對拉拉的冗長的、漫無邊際的獨白。他是這樣想的:“現在上莫斯科去。第一件事是活下去。不要失眠。不要躺下睡覺。夜裏寫作到頭腦發昏,直到疲倦得不省人事。還有件事。馬上生好臥室裏的爐子,別凍死在今天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