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師和瑪格麗特(1 / 3)

[俄]布爾加科夫

米哈依爾·阿法納西耶維奇·布爾加科夫(Михаил Афанасиевич Булгаков,1891—1940)是俄羅斯白銀時代才華橫溢、命運多舛的文壇奇才、文學大師,是20世紀最受歡迎的俄國小說家和戲劇家,同時又是世界文壇上最神秘的作家之一。

他出生於基輔一個神學教授之家。1916年布爾加科夫畢業於基輔大學醫學係。幾度被征為軍醫。1920年起棄醫從文。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白衛軍》(1925,翌年改編成劇本《屠爾賓一家的日子》),中篇小說《不祥的蛋》(1924)、《狗心》(1925)。他寫了30個劇本,其中主要有《佐依卡的住宅》(1926)、《火紅的島嶼》(1928)、《逃亡》(1928)、《亞當和夏娃》(1931)、《普希金》(1935)、《莫裏哀》(1929—1936)等等。20世紀20年代,布爾加科夫在蘇聯文壇引起過轟動和爭論,30年代末到50年代初幾乎銷聲匿跡。大部分作品受到嚴厲抨擊,被禁止出版和公演。屢次申請出國未獲批準。生活貧困潦倒,精神十分苦悶,1940年重疾而終。

在重壓之下,布爾加科夫創作了《大師和瑪格麗特》(1928—1940)這部傳世之作。26年後,小說首次以刪節本的形式問世,1966—1967年在《莫斯科》雜誌連載,再度引起轟動。旋即被譯成西方多種文字,風靡世界。20世紀80年代,他的作品陸續發表,成為文壇的熱點。

作品梗概

小說一開始就出現了魔王沃蘭德和他的幾個隨從的形象。他們突然降臨到20世紀30年代的莫斯科,碰到筆名為“無家漢”的詩人伊萬和莫斯科文聯主席柏遼茲。這兩個人都是無神論者。沃蘭德預言柏遼茲會立遭暴死。二人不信,結果柏遼茲剛剛離開,就被一輛急馳而過的無軌電車軋得人頭落地。伊萬意識到他已經親眼看到了魔鬼,就跑到莫斯科文聯本部——格裏鮑耶陀夫之家,想提醒人們提防魔鬼及其危險行徑,卻被當做瘋子送進了精神病院。沃蘭德及隨從們以魔法師、教授、翻譯、合唱指揮、雜耍小醜等身份,把莫斯科鬧得天翻地覆。房管所主任利用職權貪汙受賄,他們將其賄賂後再去報警,使其被捕。在劇院裏,他下盧布雨,開時裝店,令平日裏道貌岸然的觀眾醜態百出;走上大街,哄搶來的盧布變成了一張張白紙,時髦女郎身上的時裝全部消失,不得不半裸著東躲西藏。魔王的隨從們施放大火,將禁錮人們思想的大本營——格裏鮑耶陀夫之家燒個精光……

大師原是曆史學家,在莫斯科一家圖書館工作。他中彩得了10萬盧布,就辭去工作,租了兩間地下室,寫作關於羅馬總督彼拉多審判處死耶穌的長篇小說。一天,大師和美麗、聰慧而又孤獨的瑪格麗特在一條小胡同裏相遇,馬上認定對方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夢中情人。瑪格麗特仰慕他,稱他為大師。作品完成後,無從發表,反遭批判。大師焚毀書稿,進了精神病院。瑪格麗特眼見人去房空,痛不欲生。為了找到大師,她甘願接受魔王沃蘭德的條件,周身抹上油脂,變作女妖,赤身裸體騎著地板刷飛上莫斯科的夜空。她搗毀了誣陷大師的理論家拉銅斯基的家,砸碎了劇文之家大樓的窗玻璃,然後來到魔王的舞會上,扮演女王的角色,接見曆史上陰險狠毒的罪惡靈魂。魔王為之感動,安排她和大師相會,並恢複了被焚毀的小說手稿。

由大師所創作的羅馬總督本丟·彼拉多審訊並處死耶穌的故事,被布爾加科夫作為小說中的小說,巧妙地糅進作品中,並通過魔王沃蘭德的講述和瑪格麗特的閱讀串連起全書各條線索、各個層麵。彼拉多明知耶穌不是煽動鬧事的暴徒,卻為了自己的功名前程,屈從大祭司該亞法的決定,宣判耶穌死刑,將他釘在十字架上。然而這個剛愎自用的總督並非十足的惡人,他曾指責該亞法“把宣講和平的哲學家判處了死刑”,這一背叛自己良心的判決使他頭痛欲裂,難以忍受。即使在派人暗殺了出賣恩主的猶大之後,仍不能逃避良心的責罰。從耶穌死去的那一夜起,他便永遠地失去了良心的安寧。兩千年來,他端坐在荒山峭壁上的一把石椅上昏睡。每到月圓之夜,他便飽受失眠的折磨。

最後,魔王提示大師給彼拉多以解脫,大師仰天長嘯:“你解脫了,解脫了,他在等待你!”立時驚雷滾滾,地裂山崩,一條期待已久的、象征著真和善、光明和解脫的月光之路在猶太總督麵前伸展開來,總督急急地奔上這條路追隨耶穌而去。大師的長篇小說也由此作結。而大師的命運則是由他小說的另一主人公耶穌授意沃蘭德,讓他傲世出塵,獲得永久的安寧。全書的線索在這裏交叉在一起。

(梁坤)

作品節選

第一部

“你到底是何許人?”

“我屬於那種力的一部分,

它總想作惡

卻又總施善於人。”

——歌德《浮士德》

第一章

永遠別跟生人攀談

暮春的莫斯科。這一天,太陽已經偏西了,卻還熱得出奇。此時,牧首湖畔出現了兩個男人。身材矮小的那個穿一身淺灰色夏季西裝,膘肥體壯,光著禿頭,手裏鄭重其事地托著頂相當昂貴的禮帽,臉刮得精光,鼻梁上架著一副大得出奇的角質黑框眼鏡。另一個很年輕,寬肩膀,棕黃頭發亂蓬蓬的,腦後歪戴一頂方格鴨舌帽,上身穿方格布料翻領牛仔衫,下麵是一條皺巴巴的白西服褲,腳上蹬一雙黑色平底鞋。

這頭一位不是別人,正是柏遼茲·米哈伊爾·亞曆大山羅維奇,他是莫斯科幾個主要的文藝工作者聯合會之一“莫文聯”的理事會主席,同時兼任某大型文學刊物的主編。他身旁的年輕人則是常以“無家漢”的筆名發表作品的詩人波內列夫·伊萬·尼古拉耶維奇。

……

這時又發生了第二樁怪事,不過它隻涉及柏遼茲一個人:忽然,柏遼茲不再打嗝了,隻覺得心髒咚地跳了一下,便無影無蹤了;過了一會兒心髒回到原處,上麵卻像是插了一根鈍針。不僅如此,他還突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恨不得馬上不顧一切地逃離這牧首湖畔。他惶惑地回頭望了望,仍不明白自己究竟怕什麼。他的臉變得煞白,他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暗自想:“我這是怎麼啦?從來沒有過這類事呀……準是心髒出了毛病……勞累過度。看來是得大撒手了,讓一切都見鬼去吧,我呢,先到基斯洛沃德斯克去療養療養……”

忽然,他覺得悶熱的空氣仿佛濃縮起來,奇妙地在他眼前交織成了一個透明的男人,樣子異常奇特:腦袋很小,卻戴著一頂大簷騎手便帽,方格料子上衣十分瘦小,像空氣一樣輕飄飄的……身高足有兩米開外,肩膀卻很窄,瘦得出奇,而且,請您注意,他那副神態活像在捉弄人。

柏遼茲的生活向來一帆風順,所以他很不習慣於看到異常現象。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了。他瞪著眼睛,心慌意亂,暗想:“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種事確實在他眼前發生了:瞧,那個細高個兒的透明公民雙腳飄離地麵,正在他眼前左右搖晃呢!

柏遼茲嚇得急忙閉上了眼睛。當他再睜開眼時,一切已經過去:幻影消失了,穿方格衣服的家夥不見了,插在心髒上的那根鈍針也像同時被拔去了。

“咳,真見鬼!”主編大聲說,“你看這事兒,伊萬,剛才我差一點中暑!甚至出現了幻視!”雖然他強作笑容,眼神裏卻依然透著恐懼,兩手還在抖動。

但他終於漸漸鎮靜下來,把手絹一揮,打起精神說:“好吧,咱們接著談……”他繼續談起了剛才因喝杏汁水中斷的話題。

我們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場有關基督耶穌的談話。原來主編柏遼茲曾約請詩人為下期雜誌創作一首反宗教題材的長詩。無家漢隻用很短時間就寫出了一首,但遺憾的是主編對這首詩很不滿意。盡管無家漢在詩中描繪主要人物耶穌時所用的陰暗色調已經相當濃重,主編還是認為全詩必須重寫。現在,主編就是在給無家漢上有關耶穌的“課”,指出這位年輕詩人的主要錯誤所在。伊萬·尼古拉耶維奇的詩究竟為什麼沒有寫好,這很難說。也許該怪他有天才而不善於表達,也許是因為他對所寫的題材一無所知。總之,他筆下的耶穌雖說並不討人喜歡,但卻完全是個活生生的人。而柏遼茲現在就是要向他說明:主要問題不在於耶穌本人好壞,而是耶穌這個人物本身在曆史上根本沒有存在過,所有關於耶穌的故事純屬虛構,全是不折不扣的神話。

應該說明,這位主編本是個博古通今的大學問家,他的談話自然是旁征博引,有根有據。譬如,他指出:著中的斐洛和博學多才的約瑟夫·弗拉維等古代學者的著作中就隻字未提耶穌其人的存在。這位主編為了表明自己學貫古今,還順便告訴詩人說:著名的塔西佗的《編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所寫的處死耶穌之事也無非是後世人的偽托編造。

對無家漢來說,柏遼茲所談的一切全都聞所未聞,他惟有用一雙機敏的綠眼睛盯著主編,專心致誌地洗耳恭聽,隻是偶爾打個飽嗝,暗暗咒罵那該死的杏汁水。

“東方人的所有宗教中,”柏遼茲繼續說,“總的說來,全都提到過貞潔處女生育神子的事。所以,並不是基督徒們首先想出了這個新花樣,他們隻不過用同樣方法造就了一個自己的、實際上並未存在過的耶穌而已。因此,您的詩也就應該把重點放到這方麵……”

柏遼茲的男高音在冷清清的林陰道上空飄悠、回蕩著。他的宏論一步比一步玄遠,一層比一層深奧,除非異常飽學而又不擔心弄壞自己腦子的人,沒有誰敢鑽進如此奧秘的學術領域。詩人越聽越有興趣,所受的教益也越來越多:他不僅聽到了關於埃及善神和天地之子奧西裏斯的故事,得知腓尼基人有個法姆斯神,知道了馬爾都克,甚至還聽到了關於不甚有名的、從前墨西哥的阿茨蒂克人曾經十分尊崇的那位威嚴可怖的韋齊普齊神的故事。

恰恰是在米哈伊爾·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詩人講到阿茨蒂克人怎樣用麵團塑造韋齊普齊神的形象時,林陰道上出現了頭一個身影。

關於這個人的外貌,坦率地說,隻是到了後來,到了一切都已無法補救的時候,各有關機關才提出各自的描繪材料。可是,把這些材料一對照,又不禁使人瞠目結舌:一份材料說此人身材矮小,鑲著金牙,右腿瘸;另一份材料則說他身軀魁偉,鑲的是白金牙套,左腿瘸;還有一份材料隻是簡要地說此人沒有任何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