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材料統統一錢不值。
首先,這個人身材並不矮小,可也說不上魁偉,隻不過略高一些,他的兩條腿都不瘸。至於牙齒,則左邊鑲的是白金牙套,右邊是黃金的。他穿著昂貴的灰色西裝,腳上的外國皮鞋與西裝顏色十分協調。頭上一頂灰色無簷軟帽歪向一旁,壓到耳梢,顯得整個人那麼俏皮、矯健;他腋下還夾著一根手杖,手杖頂端鑲著個烏黑的獅子狗頭。看模樣年紀在四十開外。嘴有點歪。臉刮得精光。一頭黑發。他的右眼珠烏黑,而左眼珠卻不知怎麼呈現出嫩綠色。兩道黑黑的濃眉,可又是一高一低的。總之,這是個外國人。
外國人從主編和詩人落座的長椅旁邊走過時,朝他們瞥了一眼,隨即收住腳步,竟在離兩位朋友幾步遠的另一把長椅上坐了下來。
柏遼茲暗想:“是個德國人。”
無家漢想:“準是個英國人,看,還戴著手套,也不嫌熱。”
這時,外國人朝湖水四周的高樓大廈環視了一下,露出初來乍到頗為好奇的神色。
他先是注視著高樓的上層,注視著上層那光燦奪目的玻璃窗中折射得歪歪扭扭的、正在一步步永遠離開主編柏遼茲的夕陽。然後他把目光往下移,看到下層樓房的窗戶已經暗淡下來,預示著黃昏的到來。他不知衝什麼東西傲岸地笑了笑,然後眯上眼,兩手搭在手杖鑲頭上,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
“你呀,伊萬,”柏遼茲繼續說,“有些地方寫得很好,很有諷刺味道,比如,寫神之子耶穌降生的那一節;但主要問題在於早在耶穌之前就已經降生過不少神之子了,諸如弗利基亞人的阿提斯等等。簡而言之,這些人,包括耶穌,都根本沒有降生過,沒有存在過。所以,你應該寫的不是什麼降生,不是什麼東方占星家的來臨等等,而是必須表明:關於耶穌降生之類的傳說完全荒唐無稽……不然,照你現在這樣寫法,好像真有個耶穌降生過似的……”
此刻,深為打嗝所苦的無家漢正屏住呼吸想把一個嗝兒憋回去,誰知這樣打出來的一聲嗝兒反而更難聽、更難受了。就在這個時候,柏遼茲停止了議論,因為旁邊那個外國人忽然站起來,朝他們走過來。
……
“二位都是無神論者?”
“是的,我們是無神論者,”柏遼茲還是麵帶笑容地回答,無家漢卻在氣鼓鼓地想:“瞧這外國佬,糾纏起來沒完啦!”
“噢,這可真妙!”奇怪的外國人又大聲說,不住地朝兩旁的文學家轉動著腦袋,看看這位,又看看那位。
“在我們蘇聯,沒有人對無神論感到奇怪。”柏遼茲用外交官的謙恭語調說,“我國大部分人民早就自覺地不再相信那些關於上帝的神話了。”
這時,外國人又表演了新的一招兒:他站起身來,伸手同愕然危坐的主編握了握手,對他說:
“請允許我向您致以由衷的謝意!”
“您這是為什麼謝他?”無家漢眨了眨眼睛,問道。
外國怪客意味深長地舉起一個手指頭解釋說:
“感謝他告訴我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況。因為這情況是我這個旅遊者非常感興趣的。”
看來,這一“重要情況”確實對外國旅遊者發生了很大作用:隻見他用充滿恐懼的目光望了望四周的高樓,仿佛在擔心每個窗口都會冒出一個無神論者來。
這時,柏遼茲在想:“不對,他不像英國人……”無家漢則皺著眉頭想:“這家夥在哪兒學的一口流利的俄語呢?這倒是個問題!”
“那麼,請問,”外國客人經過一番緊張思索後又問道:“對那些說明上帝存在的論證該怎麼辦?我們知道,這類論證有五種之多呢!”
“沒辦法啊!”柏遼茲似乎深表同情地說,“這類論證全都毫無價值。人類早就把它們送進檔案庫了。您大概也會同意吧,在理性領域中不可能有任何關於上帝存在的論證。”
“高論!”外國人叫道,“高論!您完全表達了那個悲天憫人的老頭子伊曼努爾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不過,叫人啼笑皆非的是,那老頭子把五種論證徹底摧毀之後,卻自我嘲笑似的建立起了他自己的第六種論證!”
“康德的論證也同樣沒有說服力,”博學多才的主編笑嗬嗬地反駁說,“席勒的話是不無道理的,他說過,康德關於這個問題的議論是隻能使奴隸們感到滿足的。而施特勞斯對這類論證則隻是付之一笑。”
柏遼茲嘴裏這麼說著,心裏卻在想:他到底是何許人呢?俄語怎麼講得這麼好?
這時,沒想到無家漢忽然從旁嘟嘟噥噥地插了一句:
“像康德這種人,宣揚這類論證,就該抓起來,判他三年,送到索洛威茨去!”
“伊萬!”柏遼茲感到十分難堪,急忙小聲製止他。
但是,聽到年輕詩人提議把康德發配到索洛威茨島去,外國人不但沒有表示驚訝,反而高興得不得了。他那隻瞧著柏遼茲的綠色左眼熠熠發光,他高聲喊道:
“就該這樣!就該這樣!讓他呆在那兒最合適不過!那天早晨一起用餐的時候我就對康德說過嘛,我說,‘您啊,教授,隨您怎麼看,反正您琢磨出來的那些東西不太合適!也許它合乎理性,但是太難懂了。人們會拿您取笑的。’”
柏遼茲目瞪口呆了,心想:“他在胡謅些什麼?‘早晨一起用餐的時候’……他‘對康德說’……”
但外國人並沒有因為柏遼茲的驚訝而稍顯尷尬,他轉身對詩人繼續說:
“不過,把康德發配去索洛威茨島恐怕是辦不到了,因為他早已經在比索洛威茨更遙遠的地方呆了一百多年,而且,我敢肯定,根本沒有辦法把他從那裏弄出來!”
“真遺憾!”好鬥的詩人回答。
“我也覺得遺憾!”來曆不明的外國人眯著一隻眼睛繼續說:“不過,有個問題我還是不明白:如果說沒有上帝,那麼,請問,人生由誰來主宰,大地上萬物的章法由誰來掌管呢?”
“人自己管理唄!”無家漢怒氣衝衝地搶著回答,其實,他對這個問題也並不很清楚。
“對不起,”來曆不明的外國人用很溫和的語調說,“依鄙人之見,為了管理,無論如何總要定出某個時期的確切計劃吧?這個時期可以很短,但也總得多少像個樣子吧?而人呢,人不但沒有可能製定一個短得可笑的時期的,比方說一千年的,計劃,人甚至沒有可能保證自己本身的明天的事。既然這樣,請問,他又怎麼能進行管理呢?而且,事實上,”外國佬說到這裏又轉向柏遼茲說,“譬如您吧,您不妨設想一下:您開始管理了,既管理別人,也支配自己,而且,似乎還很稱心如意,可是,突然,嘿嘿……您得了肺瘤!”外國佬說出“肺瘤”兩個字時竟還甜蜜地一笑,仿佛得肺瘤的想法使他很得意。“是的,您得了肺瘤,”他貓似的眯起眼睛,又把這個刺耳的詞兒重複了一遍,“於是,您的管理也就到此為止!從此以後,除了您自身的命運之外,您對誰的命運都不會再關心了。親人們開始哄騙您,您感到不對頭,到處去求名醫,然後找江湖醫生,甚至還可能去算卦問卜。您自己很清楚:名醫也罷,巫醫也罷,算命先生也罷,統統無濟於事。一切最後隻能以悲劇告終:曾幾何時還自以為在管理著什麼的那個人,突然之間便一動不動地躺在木頭盒子裏了;而他周圍的人們,想到這個躺著的人已經毫無用處,便把他放進爐膛裏燒掉。有時候甚至比這更糟呢:比方說,一個人剛剛打算去基斯洛沃德斯克療養療養,”外國人又眯起眼看了看柏遼茲,“看來,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吧,可就連這件事他也做不到,因為不知道怎麼搞的,他會一下子滑到有軌電車底下去。難道您能說是他自己支配自己這樣去做的嗎?要說這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在支配他,不是更顯得合理些嗎?”外國佬說到這裏突然笑起來,笑得那麼怪裏怪氣。
柏遼茲極其認真地聽完了這番關於肺瘤和有軌電車的令人不快的話,感到有些忐忑不安,十分煩悶。他想:“此人絕不是外國人!不是!這家夥太奇怪了……不過,他究竟是什麼人呢?”
……
“那您專攻哪一方麵?”柏遼茲問。
“我最擅長魔術。”
柏遼茲腦子裏轟地一響,心想:“嘿,瞧這事兒!”他結結巴巴地問道:
“那麼……那麼,請您來就是搞這一專業的?”
“對,就是搞這一專業。”教授首肯說,接著又解釋道:“是這麼回事,國家圖書館發現了一批手稿,據說是十世紀一位叫赫伯特·阿裏拉夫斯基的巫師的手跡。請我來進行鑒定。這方麵的專家世界上隻剩我一個了。”
“啊!這麼說,您是曆史學家?”柏遼茲像是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畢恭畢敬地問。
“是研究曆史的,”教授肯定說,但接著又莫名其妙地補充了一句:“今天傍晚在這牧首湖畔就要發生一段有趣的史話!”
主編和詩人又一次被驚呆了。於是教授示意兩人靠近自己。待他們俯過身來時,他低聲說:
“請你們記住:耶穌這個人還是存在過的。”
“不瞞您說,教授,”柏遼茲強作笑容說,“您博古通今,我們十分敬佩。但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是持另一種觀點的。”
“什麼觀點都不需要!”古怪的教授回答說,“這個人存在過,如此而已!”……
“但總該有某種證明吧……”柏遼茲還想爭辯。
“並不需要任何證明,”教授回答說。接著他便小聲念叨起來,而且一點外國口音都沒有了:“一切都很簡單:他穿著白色披風……”
(選自錢誠譯:《大師和瑪格麗特》,外國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
作品賞析
布爾加科夫的哲理長篇小說《大師和瑪格麗特》是20世紀少有的傳世佳作,被譽為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的高峰。小說由於結構複雜,層次繁多,象征微妙而解讀紛紜。
《大師和瑪格麗特》絕不是一部僅僅用怪誕手法抨擊時弊的小說。布爾加科夫帶領人們從喧囂的人世到陰森的冥界,從20世紀30年代的莫斯科到兩千年前的耶路撒冷,上窮碧落下黃泉,在廣闊的曆史時空中尋覓著社會人生的真諦,探索著人類社會的精神支柱。
這部小說向人們提出的頭一個問題就是,魔王沃蘭德為什麼來到人間?實際上,沃蘭德在和莫斯科的雜技觀眾一見麵的時候,就開誠布公地講明了此行的目的,那就是要透過城市外貌的改變,看一看“本市居民的內心是否發生了變化?”即是說,沃蘭德此行的目的,隻不過是要給莫斯科居民的生活來一次揭露性實驗,他們的種種惡作劇並沒有、也不是要改變生活本身的進程,他們設下的考驗絕不是天外飛來的橫禍,而不過是順水推舟、因勢利導,把貌似體麵合理的平庸生活推向極端而現出其醜陋的本質,從麒麟皮下揭出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