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寒冬夜行人(1 / 3)

[意]卡爾維諾

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是繼但丁之後意大利最著名的作家。他擅長於中短篇小說,作品以奇特的想象、寓言式的隱喻、精巧的結構著稱。卡爾維諾出生於古巴,2歲時跟隨園藝師和植物學家的父母返回意大利,從小在家庭的熏陶下與大自然結下不解之緣,這使他的寫作充滿意趣。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卡爾維諾和弟弟積極參加當地遊擊隊組織的抵抗運動,1947年出版的處女作《通向蜘蛛巢的小徑》便以此為背景。不久,卡爾維諾加入意大利共產黨,在此期間創作了大量諷刺社會現實、反思現代性的作品。如《分成兩半的子爵》(1952)、《進入戰爭》(1954)、《樹上的男爵》(1957)、《煙雲》(1958)、《不存在的騎士》(1959)。他將50年代出版的這些作品編成《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在60年代西方藝術向後現代轉向的潮流中,卡爾維諾亦大量嚐試,推出以《宇宙奇趣》(1965)、《零點起始》(1967)為代表的實驗性作品,富含科幻色彩且運用了結構主義、符號學等手法。70年代出版的《看不見的城市》(1972)、《命運交叉的城堡》(1973)、《寒冬夜行人》(1979)更成為享譽世界的後現代經典。除此之外,馬爾維諾對意大利民間故事和童話亦十分感興趣,於1980年出版的《意大利民間故事》廣受歡迎。1985年,正當“諾貝爾文學獎”向卡爾維諾敞開懷抱時,他卻因腦溢血猝然辭世,給我們留下了一個美麗的“童話”。

作品梗概

《寒冬夜行人》由一個框架故事和另外十個小故事組成,卡爾維諾強調這是受到《一千零一夜》的影響。這種結構深藏玄機,不妨結合作品目錄來看:

第一章

寒冬夜行人

第二章

在馬爾堡市郊外

第三章

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

第四章

不怕寒風,不顧眩暈

第五章

向著黑魆魆的下邊觀看

第六章

一條條相互連接的線

第七章

一條條相互交叉的線

第八章

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

第九章

在空墓穴的周圍

第十章

最後結局如何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在有數字標號的章節裏,敘述了一男一女兩個讀者如何閱讀目錄中的另外十個故事。小說一開始,作者正饒有興味地閱讀《寒冬夜行人》一書,但剛看了個開頭,發現該書裝訂有誤,於是找到書店要求更換。老板解釋說,出版社把這本書和一本波蘭作家巴紮克巴爾的小說《在馬爾堡市郊外》弄混了,於是卡爾維諾又開始講述另一個情節完全不同的故事。十個故事就這樣均因“印刷錯誤”、“未寫完”等原因戛然而止,莫名地轉入另一個不同作家的創作,男女讀者也不斷沿著新的線索追蹤,試圖找到一部“完整”的小說,但事實上隻能在“迷宮”裏越走越迷失。在數字章節中,卡爾維諾討論了小說閱讀時讀者的心情,讀者與作者、人物可能的關係,甚至想象讀者之間的愛恨情仇。比如他穿插了男女讀者若即若離的愛情:“男讀者”發現故事的每一次中斷都是由一個叫馬拉納的譯者造成的,他與“女讀者”柳德米拉相好。因為柳德米拉愛看小說,他就把小說當作了情敵。他千方百計地通過偽造、模仿、拚貼等手段將各國小說混在一起,使“女讀者”始終無法讀到一本完整的、能看到結局的作品,也使得作者的形象模糊不清。“男讀者”通過閱讀中的蛛絲馬跡了解到馬拉納可能隱藏在美洲的某個地方,於是費盡周折尋找他,但最終無果隻得返回家鄉。最後,“男讀者”領悟到:古代小說最後的結果隻有兩種:男女主人公要麼結為夫妻,要麼雙雙死去。於是他與“女讀者”結合,終於以回歸現實的方式給這場閱讀遊戲以一個結局。

作品節選

第四章

不怕寒風,不顧眩暈

清晨五點街道上已響起了軍用運輸車的轟隆聲;食品店前婦女們手持燈籠排起了長隊;臨時委員會內各個派別的宣傳隊連夜在沿街的牆壁上刷寫了標語口號,墨跡未幹。

樂隊隊員們收起樂器走出地下室來,感到外麵的空氣分外新鮮。“新時代的提坦尼亞”夜總會的顧客們,不論是偶爾上這裏來的還是經常上這裏來的,都跟在樂隊隊員後麵,形成一個統一的集體,仿佛大家都不願破壞夜間在那個地下室內達成的協議。男人們豎起大衣領,行動顯得僵直,仿佛是從四千多年前的墓穴裏發掘出來的木乃伊,一接觸空氣就會頃刻化為灰燼;婦女們則仿佛受到冷空氣的激勵,一個個哼著小調,敞著大衣,露出胸懷,在泥濘與積水的街道上跳躍著擇路而行,宛如在練習某種舞步。婦女們的行動好像是對男人們醉態的控訴,仿佛她們希望這漸漸衰歇的歡快之中再爆發出新的歡樂。他們這支隊伍好像都希望這歡樂的節日尚未結束,希望走到某個地點樂隊隊員們也許會停止前進,在大街上打開樂器盒拿出薩克斯管與低音號來演奏。

走到萊文森銀行大樓(現在萊文森銀行已由人民警衛隊的巡邏隊警戒著,他們手持上好刺刀的步槍,頭戴附有標記的帽子)對麵時,這幫夜遊神仿佛聽到一聲命令似的悄悄散開,相互也不告別就各行其路。留下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我和瓦列裏安諾一邊一個攙著伊琳娜。我總是站在伊琳娜的右邊,這樣就不礙著我腰帶上別著的盒子槍皮套;瓦列裏安諾在重工業委員會工作,穿便衣,如果帶手槍的話(我想他也帶著槍),一定是那種小手槍,可以放在衣兜裏。伊琳娜現在沉默不語,似乎有些憂鬱,我們呢,心裏則有些害怕(我是說我害怕,而且我相信瓦列裏安諾與我的心情一樣,雖然我們在她的魔力支配下並沒有談及此事),因為我們覺得她現在完全控製住我們了。雖然我們做過一些荒唐透頂的事情,但那些事情與她頭腦裏無休止的幻想相比,與她對肉欲的追求相比,與她的狂熱與殘酷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現實情況是我們都很年輕,麵對現在經曆的事件我們太年輕了。我是說我們兩個男人,因為伊琳娜這種女人已經過早成熟了。雖然她在我們三人中間年紀最輕,但她的意願支配著我們的行動。

伊琳娜低聲吹起口哨,滿臉堆著微笑,仿佛她已預先嚐到了某個新主意的甜頭。她的口哨聲越吹越響,聽得出是當時流行的一首滑稽可笑的進行曲;我們提心吊膽的,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也跟著她吹起口哨來,並身不由己地踩著樂曲的節奏齊步行進,心裏都有種既是犧牲品又是勝利者的模糊感覺。

我們來到聖阿波羅尼教堂前麵。這個教堂現已改為霍亂病醫院,外麵停放著許多靈樞等候靈車運往墓地。靈樞周圍用石灰畫上圈圈,不讓人接近。有個年邁的婦女在教堂前麵的廣場上祈禱,我們踏著進行曲的節拍前進,差一點踩著她了。她舉起又瘦又黃像個毛栗子似的拳頭指向我們,另一隻手扶在地上,大聲嚷道:“你們這些可惡的先生!”不,她這麼嚷道:“可惡!先生們!”仿佛這是兩句詛咒的話,一句比一句更加凶狠,稱呼我們先生等於視我們加倍可惡。還說了句本地方言,意思是“婊子養的”;還有什麼“不得好……”這時她發現我穿著軍服,話沒說完便把頭低下去了。

這一段我講得很詳細,因為它是(不立即是,以後才是)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的預兆,同時也因為這些都是那個時代的形象,應該貫穿這本小說的始末。這些形象包括軍用運輸車穿過這座城市(雖然軍用運輸車這個詞喚起的表象有點籠統,但是一定程度上的不確切性並不是壞事,因為那個時代的特點就是不確切性),包括在街道兩旁大樓間掛著的一條條橫幅(這些橫幅號召人們購買國家發行的公債),也包括工人的遊行隊伍。各種工人遊行的隊伍經過不同的路線,因為它們是由相互對立的工會中央組織的,有的主張堅決把考德雷爾軍需品工廠的罷工運動進行到底,有的主張停止罷工支持人民武裝抗擊反革命軍隊對城市的包圍。這些路線縱橫交錯,卻為我們劃出一塊地盤,讓我、瓦列裏安諾與伊琳娜在那裏上演我們的故事:發生、起步、發展、趨向與意圖。

我認識伊琳娜那天,戰線已經收縮到距東城門不足十二公裏的地方了。由不滿十八歲的青年與預備役中的中老年人組成的城市民兵,正在宰牛場(這個名稱聽起來就不吉利,但尚不知道對誰不利)低矮的建築物附近設置防線,這時一群烏合之眾蜂擁而至,穿過鐵橋向城內逃來。有頭上頂著鵝籃子的婦女,有趕著唧哇亂叫東奔西竄的豬群的小青年(農民們為逃避夫役與掠奪,把他們的子女與牲畜也帶出來,讓他們聽天由命),有騎馬或步行的逃兵與落伍的散兵,有領著一大幫背著大包小包的使女的貴婦人,還有擔著擔架的民夫、剛出院的病員、遊鄉串戶的商販、政府官員、修道士、吉卜賽遊民和身穿旅遊服裝的原軍官女兒學校的學員們。他們一起擁進鐵橋兩邊的欄杆之間,仿佛被一陣撕毀地圖、衝破國界與戰線的陰冷的狂風裹帶著猛撲過來。這些日子裏這種人很多,都希望逃到城內來尋找庇護所。他們之中有人害怕暴亂與搶掠,有人擔心會遇上複辟勢力的武裝,有人為了得到臨時委員會的脆弱而合法的保護,有人則為了渾水摸魚進行違法活動(有違反舊法律的,也有違反新法律的)。現在人人都感到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脅,再用不著什麼團結,重要的是不擇手段為自己開拓一條生路。雖然在遇到障礙時他們也會有某種協作或一致行動,但那並不需要講許多話就能心照不宣。

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也許是因為年輕人在混亂之中才能認識自己的力量並為此感到高興,但事實是這樣的:那天早晨我夾雜在擁上鐵橋的人群之中,感到既輕鬆又愉快,好長時間以來我都未像那天那樣感到自己與他人、與我自己、與整個世界如此和諧一致了(我可不願犯用詞不當的錯誤,也許我最好還是說:我覺得我與他人的、我自己的乃至整個世界的混亂和諧一致)。我已經到達橋頭,這裏有一段台階通向岸邊;人流減慢了速度,擁擠著、向後麵抗著,以免壓倒在以更慢的速度下台階的人身上;那些鋸掉腿的人先拄著這根拐杖再換到那根拐杖;馬匹被抓著嚼子橫牽著,以免鐵掌在鐵台階上打滑;帶邊鬥的摩托車需要傾斜著把邊鬥抬起來(人們免不了抨擊這些被迫下來推車的人說,他們最好去走供機動車行駛的大橋,但是,那需要多走一英裏多路)。這時我發現我身邊有位婦女也在沿台階往下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