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寒冬夜行人(2 / 3)

她的大衣下擺與袖口處有一條毛皮鑲邊,圓頂帽子上插了朵玫瑰花並掛著一塊麵紗。總之,我很快發現,她不僅年輕、誘人,而且穿著入時。正當我從側麵觀察她時,隻見她突然睜大眼睛,那隻戴著手套的手捂住嘴驚恐地大叫一聲,向後倒下。如果不是我動作迅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一定會跌倒在地,被這股洪水猛獸般的人流踩成肉泥。

“您不舒服?”我問她。“那您就靠著我點,沒有關係的。”

她的腿僵直了,一步也走不了。

“深淵,深淵,橋下邊,”她說著,“救命哪,我頭暈——”

橋下麵並沒有什麼可以引起她頭暈,但是她確實被嚇呆了。

“別往下邊看,扶著我的胳膊;跟著大夥往前走,我們已經到橋頭了。”我對她說道,希望這些話能使她鎮定下來。

“我覺得大家沒有踩著台階,腳步邁向空中,掉進深淵,大夥都掉進深淵……”她搖搖晃晃地說道。

我透過橋頭台階的縫隙望見河裏的流水,水麵上漂浮的冰塊宛若天空中的白雲。我也覺得一陣眼花,好像也感覺到了她那種感覺:懸空,一直懸在空中;下墜,不停地下墜;漩渦,一個漩渦套一個漩渦。我用手臂摟著她的肩膀,盡力抵禦著後麵咒罵我們下得太慢的人群。“喂,讓開點!上一邊摟著去,不害臊!”要想躲開這勢不可當的人群沒有別的辦法,隻有加長我們的步伐,把腳伸向空中,騰空而起……喏,我也覺得懸在空中了……

也許這篇故事才是架在空中的橋梁。故事在展開過程中不斷描寫各種各樣的消息、感覺和心緒,為各種事件(眾人的也好、個人的也好)製造一種背景並在這個背景上開拓出一條人生道路,盡管還有許多曆史情況與地理情況尚未交待清楚。我在這座空中橋梁上擁擠前進,不願意往下看;而女主人公呢,隻要我不把她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拖下鐵橋,讓她的腳站在濱江路的路麵上,她則老是被人群擠得懸於空中。

她終於鎮定下來了,昂著頭驕傲地望著前方,並邁著迅速的步伐堅定地向前走,走向磨坊街;我吃力地跟在她後麵。

這篇故事也應該盡力跟上我們,應該想方設法逐句記錄下我們關於深淵的對話。鐵橋雖然走完了,但這篇故事架在空中的橋梁並未走完,因為故事中的每個詞語都建立在空洞之上。

“您好了嗎?”我問她。

“沒什麼。我常常頭暈,每次都是意想不到地發作,有時沒有什麼危險也發作……高呀,矮呀,沒有什麼關係……夜晚我望著星空,想到星星離我們多麼遙遠時……或者白天……比如我仰麵躺在這裏時,我都會感到頭暈……”她用手指了指空中飛馳而過的烏雲。她講頭暈就像講述吸引著她的某種誘惑似的。

她一句感激我的話也沒說,我感到有點失望。我說:“這個地方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不適合躺著觀察天空。請您相信我的話,我懂得這種事。”

我們談話,一人說完另一位尚未開口時,這中間存在一段間歇,如同這座鐵橋兩級台階之間存在空隙一樣。

“您懂得如何觀察天空?您怎麼懂得?是天文學家?”

“不,我從事的是另一種觀察。”我指了指我的軍裝領口上佩戴的炮兵領章。“打炮的時候觀察炮彈飛行。”

她把目光從我的領章上移到肩上,可是我沒佩戴肩章,然後又移向縫在我袖口上的不太明顯的袖章上。“中尉,您是從前線下來的?”

“我叫阿列克斯·晉諾貝爾,”我自我介紹說,“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被稱為中尉。我們團裏已經取消了軍銜,不過現在的命令老是變來變去的。現在我是個袖口上帶兩條杠的軍人,隻能這麼講。”

“我叫伊琳娜·皮佩林,革命前也叫伊琳娜·皮佩林,將來叫什麼不知道。我是搞印花布圖案設計的,現在布匹短缺,隻好在空氣中搞設計。”

“革命以來,有些人變得認不出來了,有些人則和原來一樣。這說明他們早已做好準備迎接新時代了,對嗎?”

她不置可否。

我又補充說道:“其他人則頑固不化,拒絕改變自己。您屬於哪種人?”

“我……請您先告訴我,您變了多少?”

“不多。我覺得我保存了過去的某些榮譽感,比如攙扶即將跌倒的婦女呀,盡管現在沒人會說聲謝謝。”

“我們大家,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有生病的時候,不能說,中尉,我將來就沒有機會報答您剛才的行動。”她的聲音有些嚴厲,幾乎有點生氣。

我們的對話到此可以結束了,它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使讀者暫時忘掉了城市的悲慘景象。現在軍用運輸車開過來了,穿過廣場,穿過這篇書頁,把我與伊琳娜隔開了,或者說在商店門前排隊的婦女,在大街上遊行的工人隊伍,把我們隔開了。伊琳娜走遠了,她那頂插著玫瑰花的圓帽尚在頭戴灰帽子、鋼盔或頭巾的人流中飄蕩;我目送著她,但她並不回頭望望我。

後麵幾段講的是前線上的炮擊與潰敗,臨時委員會內各政黨的分裂與統一,充滿了一些將軍和議員的名字,並夾雜著一些有關天氣的消息,如暴風雪、降霜、陰雲、大風降溫,等等。所有這些都是為了襯托我的各種心情:我時而愉快地投身到各種事件的浪潮中去,時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思考某種令人煩惱的問題,仿佛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把自己偽裝起來、隱蔽起來,如同市內到處用沙袋壘起掩體(這座城市似乎在準備巷戰)與鹿砦一樣(每天夜晚各種派別的人都往鹿砦上貼標語口號,但由於雨水和紙、墨質量低劣,這些標語口號很快就變得辨認不清了)。

每當我經過重工業委員會大樓前時,我都自言自語地說:“我要進去找我的朋友瓦列裏安諾。”從我來到這座城市那天起,我就這麼說,他在這座城市裏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每次都因某種當務之急而推遲了,大家都說,我這個現役軍人好像非常自由:我的工作是什麼?不十分明確,常常到參謀部的各個部門去走動,很少待在兵營裏,好像我不屬於任何部隊的編製,也不坐在任何辦公桌上。

瓦列裏安諾不一樣,他老坐在自己辦公桌前。我進樓裏去找他那天,看見他坐在那裏,但並未處理什麼公事,而是在擦左輪手槍。看見我走過去,他冷笑一下說道:“好啊,你也來和我們一起鑽圈套了。”

“也許我是來讓別人鑽圈套呢。”我回答說。

“圈套都是連環的,一個套一個啊。”他似乎在警告我,叫我當心。

重工業委員會占用的大樓原是一位發戰爭財的富豪的住宅,革命時被征用了。這裏的家具闊綽而俗氣,現在又增添了一些官僚機關常見的死氣沉沉的擺設;瓦列裏安諾辦公室裏到處都是中國式閨房中的擺設,如畫有龍的圖案的花瓶、雕漆首飾盒和一組屏風。

“你想把誰關進這間繡樓裏去呢?一位東方的王後?”

屏風後麵走出一位短發女郎,上穿灰色綢衫,下穿乳白色褲子。

“男人的夢幻不會因為革命而改變,”她開口說道。她那挑釁似的連損帶挖苦的聲音與語調,使我認出她就是我在鐵橋上碰上的那位女子。

“你看,隔牆有耳吧,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人竊聽……”瓦列裏安諾微笑著對我說。

“伊琳娜·皮佩林,革命並不反對夢幻哪。”我對她說。

“革命同樣也不會使我們擺脫噩夢。”她反駁道。

瓦列裏安諾插話說:“我還不知道你們已經認識呢。”

“我們是在一次夢境中相遇的,”我說,“那時我們正從一座橋梁上跌落下去。”

她卻說道:“不對,我們是各做各的夢。”

“嘿,也有人醒來時待在這種安全的地方,不會感到頭暈吧。”我接著說。

“暈眩到處都會發生,”她接過瓦列裏安諾剛剛裝好的槍,並把它抽出來,再把眼睛湊近槍管好像要看看槍是否擦拭幹淨;然後甩出轉輪,往彈孔中安放一粒子彈,並打開擊錘,把槍對準自己眼睛轉動轉輪。“這槍管倒像個無底洞,能聽見虛無向你發出的召喚,引誘你跳下去,跳進那向你召喚的黑暗之中……”

“喂,別拿槍開玩笑!”我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可是她把手槍對準我。

“為什麼?”她說,“為什麼我們婦女不能拿槍,而你們男人可以拿槍呢?真正的革命隻有當婦女拿起槍時才會發生。”

“讓男人們都赤手空拳?同誌,你覺得那樣合適嗎?婦女們武裝起來幹什麼呢?”

“取代你們的位置,讓你們在下邊,我們在上邊。讓你們也嚐嚐做個婦女是什麼滋味。快,站到那邊去,站到你的朋友身邊去。”她命令道,一直用槍指著我。

“伊琳娜是不會改變主意的,”瓦列裏安諾告誡我說,“違拗她不會有好處。”

“那你……”我望著瓦列裏安諾問道,希望他出來幹預一下,以結束這場玩笑。

瓦列裏安諾望著伊琳娜,但伊琳娜的目光毫無表情,仿佛處於呆滯狀態、無為狀態,又好像一個隻有別人順從了她的意誌才會感到高興的人。

這時駐軍司令部的一位身著摩托服的通信兵帶著一遝兒卷宗走進來,門打開時正好把伊琳娜隱蔽住了。瓦列裏安諾好像什麼也未發生,泰然自若地迅速處理那些文件。

“你說……”來人剛走出門,我便問他,“你覺得這種玩笑能開嗎?”

“你會明白的,伊琳娜從不開玩笑。”他說道,依舊低著頭看那些文件。

此後時間似乎變了,黑夜延長了,在我們這座城市裏似乎再也沒有白天了。我們三人或外出或在家裏,從此形影不離,活動的高潮總是在伊琳娜的房間裏上演一場既隱秘又帶表現主義與挑釁的鬧劇,舉行一次秘密祭掃。在這場祭掃中伊琳娜既是主祭又是褻瀆者,既是神靈又是犧牲品。

小說在這裏又回到開始時的話題上,但我們現在所處的空間卻是個十分封閉的地方,掛著印有幾何圖案的窗簾,沒有一絲縫隙可以看到外麵那可怕的場麵。我們躺在床上,一絲不掛。房間裏充滿了裸露人體的汗臭味。這個場麵的中央,沒有筆直的線條,隻有彎彎曲曲的線條並且交叉在一起,就像床邊香爐裏繚繞縈回、團團升起的青煙(香爐裏正燒著一家阿美尼亞人開的香料店被砸之後僅剩的一點香料。一群尚未沾上惡習的人誤認為這家香料店是大煙館,出於義憤把它搗毀了)。仿佛有條無形的繩索把我們三個人捆在一起,我們越是掙紮,被捆綁得越結實。在這捆人體中間,在這場鬧劇的中心,是我深藏在內;心裏的隱密,我不能將它告訴任何人,更不能告訴伊琳娜和瓦列裏安諾。我肩負的秘密使命是:查出誰是鑽進革命委員會內部並企圖使我們這座城市落入白軍手中的間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