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奧斯卡躺在療養與護理院裏,他的聲音已經連刷牙玻璃杯都震不碎了。類似那個霍拉茨的醫生們,卻在他的病房裏進進出出,給他做所謂的羅爾沙赫測驗、聯想測驗以及其他測驗,想給他的強製送入找出一個響當當的定語來。今天,奧斯卡仍然樂於回憶起他最初獲得那種聲音的歲月,他的聲音發展史上的太古時代。當時,他隻是在必要的情況下才徹底唱碎玻璃製品。到了後來,在他的藝術繁榮和沒落時期,他在沒有外界壓力的情況下就運用他的能力。他純粹出於遊戲的欲望,沉溺於個人後期的慣用作風,醉心於為藝術而藝術;奧斯卡把唱碎玻璃當做自我表現的手段,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他自己的年歲也逐漸增大了。
(選自胡其鼎譯:《鐵皮鼓》,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
作品賞析
1958年,君特·格拉斯在“四七社”年會上朗誦了《鐵皮鼓》第一章,當即獲得極大成功,並獲得了“四七社”年度獎。次年小說出版,雖然引起很大爭議,卻暢銷世界。1999年,遲到的諾貝爾文學獎終於降臨。頒獎辭給予他高度評價:“它肩負起回顧現代史的艱巨任務——喚起人們所否認、所遺忘的一切。他追溯受難者、失敗者和各種人希望拋諸腦後的謊言。文學獎是獎勵格拉斯所有的作品,包括他今年才問世的《我的世紀》,而不涉及他的觀點。他的成名代表作《鐵皮鼓》將成為20世紀流傳千古的文學作品。”“《鐵皮鼓》以嬉戲的黑色寓言描繪了曆史被遺忘的一麵”,“在經曆了十年的語言和道德敗壞後,開創了德國文學的新時代”。
格拉斯以獨特的語言鑄成了《鐵皮鼓》這部力作。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人民從專製政權和精神桎梏下解放出來,麵對的卻是比物質廢墟更嚴重的精神廢墟。年輕人想掙脫納粹僵化、腐朽的語言的束縛,希望以最平實的語言道出事實真相,尋找可以讓人棲身的語言。以格拉斯為代表的一代作家為此付出了艱辛的探索。在這部作品中,人物的語調不斷變換,語言形式隨時調整,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小說從奧斯卡這個邊緣人的視角,通過第一和第三人稱交替的方式,毫無顧忌地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曆。作家進退自如、為所欲為。文字的力度和語言的豐富使作品產生了奇異的陌生化效果,充滿活力和張力。格拉斯就這樣讓他的主人公帶著讀者一起回顧他30年的生命曆程,並進而回溯到他外祖母年輕的時代,同時將但澤市從20世紀初到50年代的社會和曆史(即這段時期德國曆史的縮影)展現在讀者麵前。
奧斯卡·馬策拉特這一獨特的形象是《鐵皮鼓》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這個在娘胎裏智力已經完成,三歲時拒絕長大以逃避進入成人社會的侏儒,雞胸駝背,發育不全。他既是荒誕的虛構,又有血有肉,對社會現實冷嘲熱諷,揭露種種醜惡現象。他以邊緣人的地位和視角觀察小市民的生活、命運及納粹的成因。書中充滿了離奇的故事,可謂滿紙荒唐言,但又處處落到實處。作者創作態度嚴肅,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那段風雲變幻的醜惡曆史和光怪陸離的眾生相諷刺深刻,令人拍案叫絕。
格拉斯讓奧斯卡用鐵皮鼓喚出被遺忘的曆史。經過經濟奇跡階段,人們在物質上變得富足,情感世界卻變成了一片荒漠。麵對可怕的曆史健忘症,格拉斯從20世紀50年代初開始創作,就自覺肩負起曆史見證人的使命,致力於反思納粹意識形態的惡果和危險性。奧斯卡的鐵皮鼓一敲,想召喚的往事就曆曆在目;尖嗓子一唱或一叫,玻璃就被震碎。在語言已經敗壞的情況下,用鼓聲和尖嗓子代替正常的語言交流。奧斯卡在納粹的演講台下作為鼓手敲著自己的鼓點。如果聯想到希特勒在啤酒館政變前也被黨徒稱作鼓手的事,便不難理解作家為奧斯卡設置這一特定身份的深刻用意。
懷疑和反抗精神是奧斯卡性格的基本特征,也是作品的主要精神。政治傾向性隱藏在許多荒誕不經的故事之中。在奧斯卡五歲時曾用一聲吼叫把診所醫生霍拉茲的玻璃瓶震碎。醫生據此寫了一篇二十幾頁的論文在專業雜誌上發表,引起國內外的關注。媽媽非常驕傲,而秉有懷疑精神的奧斯卡卻看穿文章所言完全不著邊際。小奧斯卡用尖聲震碎教室窗玻璃和女教師眼鏡片,也是他保護自己、反抗現實的獨特方式。長大後這種反抗進一步發展為對天主教堂和倫理道德、對戰爭和瘋狂的愛國主義、對盲從和迫害猶太人的懷疑和否定。
奧斯卡的父親馬策拉特是重點諷刺對象。作者通過這一具有德國庸俗小市民特點的形象對國民性問題進行了深刻反思。千萬德國小市民先後被俾斯麥和希特勒煽動起狂熱情緒,支持其擴張野心。奧斯卡讓沉浸在納粹黨人演講內容中的群眾伴著他的鼓聲跳起了舞蹈,小市民的盲從由此可見一斑。格拉斯對當上衝鋒隊長的馬策拉特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嚴厲的懲罰:他首先讓他妻子的表哥給他生了個兒子奧斯卡,後來又讓他當上奧斯卡的兒子庫爾特的父親。阿格內斯為了不給這個納粹黨徒留下後代,懷孕後竟暴食鰻魚而斃命身亡。
此外,小說還寫了那麼多的死亡。揚·布朗斯基死在德國人手裏,阿爾弗雷德·馬策拉特死在俄國人手裏,在海邊揀螃蟹的修女被上士蘭克斯用機槍打死,夢遊女羅絲貝塔被盟軍的炮彈炸死。人的生命賤如草芥。這些無辜的死亡充分見證了戰爭的荒誕和無意義,也印證了20世紀的“神秘、野蠻、無聊”。這個惡濁的世界不適合人的生存,這是奧斯卡不願來到人世、拒絕進入成人世界、遁入精神病院的主要動因。所以他要找來清白的紙回憶往事。而離開精神病院,他又去哪裏尋找棲身之地呢?
性是小說的另一主題。奧斯卡的敘述從他外祖母的裙子開始,著重表現被追捕的縱火犯如何躲進外祖母寬大的裙子裏,孕育了他母親的生命,並引出了與這個家庭有關或無關的故事,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社會圖景也由此呈現出來。阿格內斯與表兄揚和丈夫馬策拉特的三角關係,奧斯卡與瑪麗亞和邋遢女格雷夫太太的性關係的描寫充滿了赤裸裸的色情意味,被批評家指責為有傷風化。甚至藝術學院的一位畫家,看夠了裸體女模特,有了性衝動後才能畫出聖母像。格拉斯從畸形扭曲的角度描寫性,褻瀆神聖,挑釁的意味十分明顯。他以天然人性和生動感情來對抗敵對冷漠的政治情緒和虛偽的宗教。
奧斯卡與宗教的關係十分複雜。當時德國教會沒有自己的正義立場,而且跟納粹同流合汙。他對教會極盡嘲諷之能事。他初生受洗之日,就與附在體內的撒旦結下同盟。以後每當他惡作劇時便覺得撒旦在身上蹦跳。撒旦正是叛逆的象征。幼年時母親常帶他去教堂懺悔,為的是與情夫幽會。為他生了孩子的繼母與聖母瑪麗亞同名,也不是偶然的巧合。1938年11月的“水晶之夜”,城裏納粹黨徒打砸搶燒猶太人的住宅、商店和教堂,猶太人馬庫斯見他的玩具店被毀後自盡,卻有虔誠的修女舉著“信、望、愛”的標語在請人做慈善捐款。奧斯卡小時候在教堂看到十字架時聯想到各種各樣的十字,其中也有納粹黨的標誌——帶鉤的十字。由此便可見出格拉斯的諷刺、憤怒和反抗。
主人公除揭露、批判外,還代表一種拯救力量。1936年複活節,奧斯卡在聖心教堂看到塑像聖母馬利亞膝上的聖嬰耶穌酷似自己,就把鼓棒塞到他手中,把鼓掛到他身上,期待他擂鼓聚眾。但在“上帝死了”的時代裏,奇跡是不會出現的,這種願望隻會落空。他貌似荒誕不經的行為具有象征意義。在耶穌受難日,奧斯卡複活,他自覺承擔起自我犧牲和救贖的使命。盟軍登陸後,奧斯卡返鄉,又自稱“耶穌”並成為“撒灰者”團夥的首領,跟納粹青年組織作對。奧斯卡多次自比耶穌,要代替耶穌擊鼓示眾,以警醒麻木的世人,並以自己充滿苦難的人生替世人贖罪。
鐵皮鼓是伴隨奧斯卡一生的樂器。他的經曆和鼓息息相關。他曾在“前線劇團”表演,在藝術學院當裸體模特,作爵士樂隊鼓手。它既是這個畸形主人公的實實在在的謀生工具,又被作家賦予了神奇的功能。鼓聲為他營造了一方自己的天地,成為這個侏儒的避風港和自由活動的場所。他用鼓聲抗議,也用鼓聲召喚曆史和人性。在洋蔥地窖夜總會,失去了哭泣能力的社會名流要靠切洋蔥辣出眼淚,真正的淚水才會洶湧而至。在淚水中,人們傾吐肺腑之言,找回真正的自我。後來,奧斯卡的鼓聲取代了洋蔥。他用鼓聲把人們帶回到童年時代,讓他們隨心所欲地哭和笑,自由地表達真實的感情。
《鐵皮鼓》發表後盡管毀譽不一,卻暢銷世界。25年內印行了三百多萬冊。1979年,根據小說拍攝的同名電影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小說為作者贏得了世界性聲譽,作家被譽為“當代德國文學之父”。這部作品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德國文學複興的標誌,已經無可爭辯地進入了20世紀世界文學名著之列。
(梁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