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地窖的台階上摔了那一跤以後不久,便獲得了一種本領,那便是敲擊兒童玩的鐵皮鼓,使我同成年人之間保持一段必要的距離。差不多與此同時,我還獲得了一副嗓子,使我可以保持在非常高的音域上,用顫音歌唱、尖叫,或者像尖叫似的歌唱。這樣一來,再沒有人敢把我的鼓拿走,盡管鼓聲使他們震耳欲聾;因為隻要他們拿走我的鼓,我就叫喊,而我一叫,值錢的東西便被震碎:我能夠用歌聲震碎玻璃,用叫聲打破花瓶;我的歌聲可以使窗玻璃碎裂,讓房間裏灌滿過堂風;我的聲音好似一顆純淨的、因而又是無情的鑽石,割破玻璃櫥窗,進而割破櫥窗裏勻稱的、高雅的、由人親手斟上的、蒙上薄薄一層灰塵的玻璃酒杯,卻又不喪失自身的清白。
沒過多久,我們整條街,也就是從布勒森路到挨著飛機場的住宅區,誰都知道我這種能耐了。鄰家孩子玩的遊戲,譬如“酸鯡魚,一二三”或“黑廚娘,你在嗎?”或“我看見的你看不見”,我都不感興趣。可是他們一瞧見我,就一齊怪聲怪氣地唱起合唱來:
玻璃,玻璃,小酒杯,
沒啤酒,有白糖,
霍勒太太打開窗,
彈鋼琴,叮咚當。
……
直到今天,每當布魯諾在我房間裏擦玻璃窗的時候,我就在鼓上敲出這首童謠的節奏。
……
我在三歲生日過後不久,第一次成功地作了如下的表演。這麵鼓在我手裏也許剛到四個星期就被敲壞了,因為在這段時間內,我實在太勤奮了。雖然紅白相間的火焰形圖案的邊框仍舊把鼓麵和鼓底連在一起,但是鼓麵中央的窟窿已經很顯眼了。由於我不屑把鼓翻過麵來,窟窿便越敲越大,撕開了好幾道口子,裂成鋒利的鋸齒,迸出一些由於敲打而變薄了的碎鐵皮,掉進鼓身裏去。我每敲一下,這些碎片就在裏麵劈啪作響,像是滿腹怨氣地在發牢騷。此外,在起居室的地毯上,臥室裏紅棕色的地板上,到處是閃閃爍爍的白漆皮,因為它們不再願意在被我敲苦了的鐵皮鼓上呆下去了。
裂開的鐵皮鋒利異常,他們擔心會割破我的手,尤其是馬策拉特。自我從地窖台階上摔了那一跤以後,他總是小心加小心,現在又勸我敲鼓的時候千萬要留神。當我兩手快速敲擊時,我的動脈確實同鋸齒形的窟窿隻差毫厘,因此,我不得不承認,馬策拉特表示的擔心盡管言過其實,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本來嘛,隻要他們買一麵新的鼓,就可以排除任何危險;可是,他們根本沒想到要買新的,而是想把我這麵舊鼓拿走。啊,多好的鼓啊!它跟我一同摔跤,一起進醫院,出醫院,跟著我上樓梯,下樓梯,走上鵝卵石路麵和人行道,從那些玩“酸鯡魚,一二三”、“我看見的你看不見”和“黑廚娘,你在嗎?”等遊戲的孩子們身旁走過。可是他們卻想從我手裏奪走這麵鼓,又不打算買一麵新的來代替。他們想用破巧克力糖來引誘我。媽媽手裏拿著它,撅起了嘴巴。馬策拉特裝出嚴厲的樣子,抓住我的殘破的樂器。我緊抱著這麵破鼓。他拉著。我的氣力本來隻夠敲鼓,現在漸漸不支了。一條接一條紅火舌從我手裏慢慢地滑出去,整個圓柱形的鼓身快要從我手裏被拽走了。這當口,奧斯卡——直到那天為止,他一直是個文靜的孩子,甚至有點太乖了——第一次發出了那種破壞性的、有效的尖叫聲。蒙在我家落地鍾蜂蜜黃的鍾麵外防灰塵和死蒼蠅的磨光圓玻璃碎了,掉在紅棕色的地板上——由於地毯不夠長,離鍾座還有一段距離——摔了個粉碎。可是,這台貴重的機械的內部構造並沒有損壞,鍾擺依然平穩地在擺動,時針也安然地在移動。裏麵那口報時鍾,平常很敏感,簡直有點歇斯底裏,稍稍碰撞一下,或者屋外駛過一輛運啤酒的卡車,它就會有所反應,可是,我的尖叫聲卻對它毫無影響。惟有玻璃破了,粉碎了。“鍾壞了!”馬策拉特喊道,同時鬆開了鼓。我瞥了一眼,確信我的叫聲並沒有損壞鍾本身,僅僅是玻璃沒有了。可是,馬策拉特,我媽媽,還有那個星期天下午正巧來訪的表舅揚·布朗斯基,他們都以為壞了的不止是鍾麵外的玻璃。他們臉色發白,麵麵相覷,束手無策,分頭走到瓷磚火爐、鋼琴和碗櫥旁,死死地站在那裏,不敢動一動。揚·布朗斯基像哀求似的眯著眼睛,啟動幹燥的嘴唇。我至今還認為,他是在默念禱詞,祈求援助與憐憫。他念的或許是:“啊,上帝的羔羊,你除去世人罪孽——憐憫我們吧!”這段經文念了三遍以後,他又念另一段:“主啊,你到我舍下,我不敢當,隻要你說一句話……”
……
媽媽的這句話,如果按字麵去理解的話,那麼,我已經給我的父母、親戚、朋友以及不相識的人們,帶來了許多好運氣;他們中間有誰要想奪走我的鼓,我就用叫聲和歌聲震碎他們的窗玻璃、斟滿啤酒的杯子、空啤酒瓶、散發出春天芳香的香水瓶、盛假水果的水晶碗,總而言之,把一切在玻璃廠裏由玻璃工人吹製成的、在市場上按原料或按人工議價出售的玻璃製品震個粉碎。
無論過去和現在,我始終愛好造型很美的玻璃製品,因此我總是力圖避免造成太大的破壞。晚上,如果他們想要拿走我的鼓,不讓我把它帶到小床上去的話,我就把臥室裏吊燈上的四隻燈泡震碎一隻或者一隻以上。在1928年9月初我四歲生日那天,我的父母親、布朗斯基夫婦、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舍夫勒夫婦以及格雷夫夫婦送給我各種各樣的禮物:錫士兵,一艘帆船,一輛救火車,就是沒送鐵皮鼓。他們想讓我玩錫士兵,玩救火車,他們不喜歡被我敲破了的,但畢竟是我最心愛的鼓,他們想把它從我手裏拿走,硬把那艘笨頭笨腦、船帆安得不是地方的帆船塞到我手裏。他們都有眼睛,但是惟一的用途,就是無視我和我的願望。於是,我大叫一聲,把我家吊燈上的四隻燈泡全部震碎,把那些給我祝壽的人們統統置於創世以前的黑暗之中。
……
晴轉多雲。午後下了幾場小陣雨。第二天,揚·布朗斯基就來了,取走了他送我的生日禮物,那艘討厭的帆船,到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玩具店裏把它換了一麵鐵皮鼓。下午稍晚的時候,他回到我家,被雨淋了,衣服有點濕,他帶來了那麵鼓,白底紅火焰,是我熟悉的圖案。他把鼓遞給我,一手抓住我那麵殘破的舊鼓,上麵紅白兩色的油漆隻剩下斑斑點點了。揚抓住舊鼓,我抓住新鼓的當口,揚、媽媽和馬策拉特的眼睛都盯著奧斯卡;我差一點微笑了,難道他們在想,我不願棄舊就新,我會堅持什麼原則嗎?
出乎他們所料,我並沒有大聲尖叫,沒有唱出震碎玻璃的歌聲,而是交出已成廢鐵的舊鼓,立即雙手捧住了新樂器。我一門心思地敲了兩個小時,掌握了擊鼓的訣竅。
可是,我周圍的成年人並不是個個都像揚·布朗斯基那樣有見識。1929年(當時,大家談論最多的是紐約股票市場的崩潰,而我也在考慮,遠在布法羅做木材生意的外祖父科爾雅切克,是不是也虧了本),我五歲生日過後不久,媽媽因見我明顯地不再長個兒,大為不安,每逢星期三,便帶我到布魯恩斯赫弗爾路的霍拉茨博士的診所去。檢查沒完沒了,叫人心煩,但我還是忍過去了,因為我當時已經喜歡上了站在霍拉茨邊上幫忙的護士英格的服裝;這種白色的護士服,叫人看了眼睛舒服,還使我聯想起媽媽在戰爭期間當護士時拍的照片。我集中注意力觀看不斷改變形狀的護士服的褶襇,因此根本聽不見醫生時而咆哮、時而使勁加強語調、時而用令人討厭的長輩口吻講的話。
做完檢查,霍拉茨一邊翻閱我的病曆,一邊若有所思地搖頭,眼鏡片上反射出診室裏的全部家當:許多鍍鉻、鍍鎳和光滑的搪瓷製品;還有架子和玻璃櫥,裏麵放著玻璃瓶,貼有字跡工整的標簽,酒精裏泡著蛇、蠑螈、蟾蜍以及豬胎、人胎、猴胎。他一再讓我媽媽講我是怎樣從地窖台階上摔下去的,而當她破口大罵馬策拉特,說他沒把活板門關上,這一輩子都要擔當罪責時,霍拉茨便又轉而安慰她。
幾個月以後的一個星期三,他可能為了給自己,或許也給護士英格證明他這一段時間治療的成果,想要拿走我的鼓。於是,我大吼一聲,搗毀了他收集起來的大部分蛇和蟾蜍以及各種胚胎。
除了過去震碎過未開蓋的啤酒瓶和媽媽的香水瓶以外,奧斯卡還是頭一回破壞這麼多盛滿東西、小心保存、鎖在櫥裏的玻璃瓶。效果無與倫比,不僅懾服了所有在場的人,而且使知道我同玻璃之間秘密關係的媽媽也大為震驚。我發出的棱角不分明的第一聲,就切開了霍拉茨存放他的全部令人惡心的古怪東西的玻璃櫥,差不多整塊玻璃摔到漆布地板上,裂成萬千碎片,卻仍保持原來的正方形。隨後,我用極富穿透力的立體聲震碎了一個又一個試管。瓶瓶罐罐像放鞭炮似的破裂了。綠色的、部分已經凝結的酒精四下飛迸,帶著經過特別處理的、蒼白的、目光憂鬱的蛇、蠑螈、人胎等等,流到診室紅漆布地板上,滿屋子刺鼻的氣味,弄得我媽媽惡心要吐,護士英格隻好打開正對布魯恩斯赫弗爾路的窗子。霍拉茨博士很有辦法,善於逢凶化吉,消災為福。在我幹了這次暴行以後沒有幾個星期,他在專業雜誌《醫生與世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專論本人,奧斯卡·馬,一個能唱碎玻璃的不尋常的人。據說,霍拉茨博士在這篇二十多頁的文章裏所提出的理論,在國內外專業圈子內引起了重視,不少專家撰文,或反對或讚同。他送了好幾本雜誌給我媽媽,她竟因這篇文章而感到自豪,這就引起了我的深思。她不厭其煩地把文中一些段落讀給格雷夫夫婦、舍夫勒夫婦以及她的揚聽,而且每天飯後,總要讀給她的丈夫馬策拉特聽。甚而至於殖民地商品店的顧客也得聽她朗讀,並恰如其分地讚賞我的媽媽。而文內的專業名詞她雖然讀錯了重音,但卻表現出她有豐富的想象力。我的名字首次在報刊上出現,這個事實對於我本人是毫無意義的。我當時就已持有的警覺的懷疑態度,使我懂得如何去評價霍拉茨這篇文章:它篇幅不小,行文也不能說不老練,但仔細一讀,便知是一個沽名釣譽、想要撈個教授職位的醫生講的不得要領的離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