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老人與海(2 / 3)

他靠在船邊上,從那條死魚身上給鯊魚咬過的地方撕下了一塊肉。他嚼了一嚼,覺得肉很好,味道也香,像牲口的肉,又緊湊又有水分,可就是顏色不紅。肉裏麵筋不多,他知道可以在市場上賣大價錢。可是他沒法叫肉的氣味不散到水裏去,他知道倒黴透頂的事兒快要發生了。

風在不住地吹,稍微轉到東北方去,他知道,這就是說風不會減退了。老頭兒朝前麵望了一望,但是他看不見帆,看不見船,也看不見船上冒出來的煙。隻有飛魚從船頭那邊飛出來,向兩邊倉皇地飛走,還有就是一簇簇黃色的馬尾藻。他連一隻鳥兒也看不見。

他已經在海裏走了兩個鍾頭,在船艄歇著,有時候嚼嚼從馬林魚身上撕下來的肉,盡量使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攢些兒力氣,這時他又看見了兩條鯊魚中間的第一條。

“呀,”他嚷了一聲。這個聲音是沒法可以表達出來的,或許這就像是一個人在覺得一根釘子穿過他的手釘進木頭時不由自主地發出的喊聲吧。

“星鯊,”他高聲說。他看見第二條魚的鰭隨著第一條魚的鰭冒上來,根據那褐色的三角形的鰭和那擺來擺去的尾巴,他認出這是兩條犁頭鯊。它們嗅出了臭跡以後就興奮起來,因為餓得發呆了,它們的興奮中一會兒迷失了臭跡,一會兒又找到了臭跡。但是它們卻始終不停地向前逼近。

……

“呀,”老頭兒說。“星鯊,來吧,星鯊。”

它們來了。但是它們沒有像鯖鯊那樣的遊來。一條鯊魚轉了一個身,就鑽到船底下看不見的地方,它把那條死魚一拉一扯,老頭兒感覺到船在晃動。另一條鯊魚用它裂縫似的黃眼睛望著老頭兒,然後飛快地遊到船跟前,張著半圓形的大嘴朝死魚身上被咬過的部分咬去。在它那褐色的頭頂和後頸上,在腦子和脊髓相連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一條紋路,老頭兒就用綁在槳上的刀子朝那交切點攮進去,又抽出來,再攮進它的貓似的黃眼睛裏。鯊魚放開了它咬的死魚,從魚身上滑下去,死去的時候還吞著它咬下的魚肉。

由於另一條鯊魚正在蹂躪死魚的緣故,船身還在晃蕩,老頭兒鬆開了帆腳繩,讓船向一邊擺動,使鯊魚從船底下出來。一看見鯊魚,他就從船邊彎著身子把刀子朝它身上紮去。他要紮的隻是肉,可是鯊魚的皮很結實,好不容易才把刀子戳進去。這一下不僅震痛了他的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鯊魚又很快地露出頭來,當它的鼻子伸出水麵來靠在死魚身上的時候,老頭兒對準它的扁平的腦頂中央紮去,然後把刀子拔出,又朝同一個地方紮了一下。它依舊閉緊了嘴咬住魚,於是老頭兒再從它的左眼上戳進去,但它還是纏住死魚不放。

“怎麼啦?”老頭兒說著又把刀子紮進它的脊骨和腦子中間去。這一次戳進去很容易,他覺得鯊魚的軟骨斷了。老頭兒又把槳翻了一個身,把刀放在鯊魚的兩顎中間,想把它的嘴撬開。他把刀子絞了又絞,當鯊魚嘴一鬆滑下去的時候,他說:“去,去,星鯊。滑到一英裏深的水裏去。去見你的朋友吧,也許那是你的媽媽呢。”

老頭兒擦了一擦他的刀片,把槳放下。然後他係上帆腳繩,張開了帆,把船順著原來的航線駛去。

“它們準是把它吃掉四分之一了,而且吃的淨是好肉,”他大聲說。“我真盼望這是一場夢,但願我根本沒有把它釣上來。魚啊,這件事可真教我不好受。從頭錯到底啦。”他不再說下去,也不願朝魚看一眼,它的血已經淌盡了,還在受著波浪的衝擊,他望了望它那鏡子底似的銀白色,它身上的條紋依然看得出來。

“魚啊,我不應該把船劃到這麼遠的地方去,”他說。“既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我。我很不好受,魚啊。”

好吧,他又自言自語地說。望一望綁刀的繩子,看看斷了沒有。然後把你的手弄好,因為還有麻煩的事兒沒有來到呢。

“有一塊石頭磨磨刀子該多好,”老頭兒檢查了一下綁在槳把上的繩子以後說。“我應該帶一塊石頭來。”他想:好多東西都是應該帶來的,但是你沒有帶來,老家夥。現在不是想你沒有的東西的時候。想一想用你現有的東西可以做的事兒吧。

“你給我想出了很巧妙的主意,”他敞開了喉嚨說。“可是我懶得聽下去啦。”

他把舵柄夾在胳肢窩裏,雙手泡在水裏,隨著船往前漂去。

“天曉得,最後那一條鯊魚撕去了我好多魚肉,”他說。“可是船現在輕鬆些了。”他不願去想給撕得殘缺不全的魚肚子。他知道,鯊魚每次衝上去猛扯一下,就給扯去了好多的死魚肉,現在死魚已經成為一切鯊魚追蹤的途徑,寬闊得像海麵上一條大路一樣了。

他想:這是把一個人養活一整個冬天的魚啊。別那樣想吧。歇一歇,把你的手弄好,守住剩下來的魚肉。水裏有了那麼多的氣味,我手上的血腥味也算不得什麼,何況手上的血淌得也不多了。給割破的地方算不了什麼。淌血會叫我的左手不抽筋。

他想:我現在還有什麼事兒可想呢?沒有。什麼也別去想它,隻等著以後的鯊魚來到吧。我希望這真是一場夢,他想。但是誰曉得呢?也許結果會很好的。

下一個來到的鯊魚是一條犁頭鯊。它來到的時候就活像一隻奔向豬槽的豬,如果一隻豬的嘴有它的那麼大,大得連你的頭也可以伸到它嘴裏去的話。老頭兒先讓它去咬那條死魚,然後才把綁在槳上的刀紮進它的腦子裏去。但是鯊魚一打滾就往後猛地一掙,那把刀子喀嚓一聲折斷了。

……

他想:這一回它們可把我打敗了。我已經上了年紀,不能拿棍子把鯊魚給打死。但是,隻要我有槳,有短棍,有舵把,我一定要想法去揍死它們。

他又把手泡在水裏。這時天色漸漸地近晚,除了海和天,什麼也看不出來。天上的風刮得比先前大了些,馬上他就希望能夠看到陸地。

“你累乏啦,老頭兒,”他說。“裏裏外外都累乏啦。”

直到太陽快落下去的時候,鯊魚才又向他撲來。

老頭兒看見兩個褐色的鰭順著死魚在水裏所不得不造成的那條寬闊的路線遊著。它們甚至不去緊跟著魚的氣味,就肩並肩地直朝著小船撲來。

他扭緊了舵,把帆腳繩係好,從船艄下麵去拿那根短棍。這是把一個斷了的槳鋸成二英尺半長左右的一個槳把子。因為那個槳把子有個把手,他用一隻手攥起來才覺得方便,他就穩穩地把它攥在右手裏,用手掌彎彎地握著,一麵望著鯊魚的來到。兩條都是“星鯊”。

他想:我要先讓第一條鯊魚把死魚咬緊了,然後再朝它的鼻尖兒揍,或者照直朝它的頭頂上劈去。

兩條鯊魚一道兒來到眼前,他看見離得最近的一條張開大嘴插進死魚的銀白色的肚皮時,他把短棍高高地舉起,使勁捶下,朝鯊魚的寬大的頭頂狠狠地劈去。短棍落下的當兒,他覺得好像碰到了一塊堅韌的橡皮,同時他也感覺到打在鐵硬的骨頭上。鯊魚從死魚身上滑下去的時候,他又朝它的鼻尖上狠狠地揍了一棍。

另一條鯊魚原是忽隱忽現的,這時又張開了大嘴撲上來。當它咬住了死魚、閉緊了嘴的時候,老頭兒看得見從它嘴角上漏出的一塊塊白花花的魚肉。他用棍子對準了它打去,隻是打中了它的頭,鯊魚朝他望了一望,然後把它咬住的那塊肉撕去。當它銜著魚肉逃走的時候,老頭兒又揍了它一棍,但是打中的隻是橡皮似的又粗又結實的地方。

“來吧,星鯊,”老頭兒說。“再來吧。”

鯊魚一衝又衝上來,一閉住嘴就給老頭兒揍了一棍。他把那根棍子舉到不能再高的地方,結結實實地揍了它一下。這一回他覺得他已經打中了腦蓋骨,於是又朝同一個部位打去,鯊魚慢慢吞吞地把一塊魚肉撕掉,然後從死魚身上滑下去了。

老頭兒留意望著那條鯊魚會不會再回來,可是看不見一條鯊魚。一會兒他看見一條在水麵上打著轉兒遊來遊去。他卻沒有看到另一條的鰭。

他想:我沒指望再把它們弄死了。當年年輕力壯的時候,我會把它們弄死的。可是我已經叫它們受到重傷,兩條鯊魚沒有一條會覺得好過。要是我能用一根壘球棒,兩隻手抱住去打它們,保險會把第一條鯊魚打死。甚至現在也還是可以的。

他不願再朝那條死魚看一眼。他知道它的半個身子都給咬爛了。在他跟鯊魚格鬥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

“馬上就要天黑,”他說,“一會兒我要看見哈瓦那的燈火了。如果我往東走得更遠,我會看見從新海灘上射出來的燈光。”

他想:現在離港口不會太遠了。我希望沒有人替我擔心。隻有那孩子,當然,他一定會替我擔心的。可是我相信他有信心。好多打魚的老頭兒也會替我擔心的。還有好多別的人。我真是住在一個好地方呀。

他不能再跟那條大魚講話,因為它給毀壞得太慘啦。這時他的腦子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這半條魚啊,”他說。“你原來是條整魚。我過意不去的是我走得太遠,這把你和我都給毀啦。可是我們已經弄死了許多鯊魚,你和我,還打傷好多條。老魚,你究竟弄死過多少魚啊?你嘴上不是白白地生了那個長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