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老人與海(3 / 3)

他總喜歡想到這條死去的魚,想到要是它能夠隨意地遊來遊去,它會怎麼樣去對付一條鯊魚。他想:我應該把它的長吻兒砍掉,用它去跟鯊魚鬥。可是船上沒有斧頭,後來又丟掉了刀子。

話又說回來,當時要是我能夠把它的長吻兒砍掉,綁在槳把上的話,那該是多好的武器呀。那樣一來,我倆就會一同跟它們鬥啦。要是它們在夜裏竄來,你該怎麼辦呢?你有什麼辦法呢?

“跟它們鬥,”他說。“我要跟它們鬥到死。”

……

可是到了半夜的時候,他又跟它們鬥起來,這一回他知道鬥也不會贏了。它們是成群結隊來的,他隻看到它們的鰭在水裏劃出的紋路,看到它們撲到死魚身上去時所放出的磷光。他用棍棒朝它們的頭上打去,聽到上下顎裂開和它們鑽到船下麵去咬魚時把船晃動的聲音。凡是他能夠感覺到的,聽見的,他就不顧一切地用棍棒劈去。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那根棍,隨著棍就丟掉了。

他把舵把從舵上拽掉,用它去打,去砍,兩隻手抱住它,一次又一次地劈下去,但是它們已經竄到船頭跟前去咬那條死魚,一忽兒一個接著一個地撲上來,一忽兒一擁而上,當它們再一次折轉身撲來的時候,它們把水麵下發亮的魚肉一塊一塊地撕去了。

最後,一條鯊魚朝死魚的頭上撲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於是他用舵把對準鯊魚的頭打去,鯊魚的兩顎正卡在又粗又重的死魚頭上,不能把它咬碎。他又迎麵劈去,一次,兩次,又一次。他聽到舵把折斷的聲音,再用那裂開了的槳把往鯊魚身上戳去。他覺得槳把已經戳進去,他也知道把子很尖,因此他再把它往裏麵戳。鯊魚放開魚頭就翻滾著沉下去。那是來到的一大群裏最後的一條鯊魚。它們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吃了。

(選自海觀譯本,見《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

作品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作品賞析

這是一部根據真人真事寫成的文學作品。關於這真人真事,海明威曾在1936年4月號的《老爺》雜誌發過一篇短訊。但是,他在15年以後發表的這部中篇小說,與當初的短訊已截然不同,它不僅在主題上得到深化,在人物塑造上把“硬漢子”性格推向極致,而且在藝術手法和技巧上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善寫“硬漢子”是海明威小說創作的一大特色。桑提亞哥是海明威筆下最典型的一個“硬漢子”,他這個形象集中體現了海明威對人生的深刻思考。從表麵上看,桑提亞哥是一個失敗者,他打了那麼多天魚,好不容易逮到一條大的,卻被鯊魚吃得一幹二淨,一無所獲地回到家中,隻能在夢中幻想雄獅那種勝利者的姿態。但是,什麼才是真正的勝利者呢?勝利者一定要有所獲嗎?其實,當初在1933年海明威給他的一個短篇小說集起名叫“勝者無所獲”,說明他已經在思考這樣的問題了。真正的勝利者不在於物質上的所得或者僅僅獲得一個空名,而是要能麵對險惡形勢毫不氣餒、不屈不撓地鬥爭下去。他已經把得與失置之腦後,他想到的隻是如何維護人的尊嚴,如何在精神上壓倒敵人,因為人比其他一切動物更可貴、更了不起的地方,就在於人是精神的動物。所以,桑提亞哥才是真正的勝利者,他代表了我們每一個普通人身上都應該有的那種做人的勇氣。人一旦失去了這種勇氣,地位再高也是渺小的,而一旦擁有了這種勇氣,再卑微的人也是偉大的。正因為海明威寫出了人的這種氣質,所以1954年瑞典文學院授予海明威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在頒獎辭中稱他在這部作品中“謳歌了人類不屈不撓的奮鬥精神和不畏艱險、不怕失敗的大無畏精神”。

桑提亞哥的形象也是海明威作為一個甘願在寂寞中不斷追求創新的作家的象征。海明威深深感到,一個真正的作家必然像桑提亞哥那樣是孤獨的。他說:“一個在孤獨中獨自工作的作家,假如他確實超群出眾,就必須天天麵對永恒,麵對缺乏永恒的狀況。”他還說:“對於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說,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應該是他繼續探索那些尚未達到的領域的一個新起點。他應該永遠去嚐試那些從來沒有人做過或別人沒有做成的事,這樣他才有獲勝的機會。”桑提亞哥的孤立無援在於他必須獨自去同向他勞動成果進攻的鯊魚搏鬥,麵對自然界弱肉強食的永恒規律,他的失敗是注定了的,但是他沒有氣餒,沒有向命運低頭,他的精神是不敗的。而一位作家的孤立無援在於他必須不斷去發現別人沒有發現的東西,這個誰也幫不了他的忙,即使有人點撥,他也必須孤軍奮戰,他所發現的新領域,也許對他自己毫無用處,他隻能是“照亮了別人,耗盡了自己”。而要繼續創作出好的作品,一個作家必須不斷開發新的領域,以前發現的領域並不能保證他繼續在新的領域裏獲勝,他必須做出新的艱巨努力。所以,對於桑提亞哥來說,是“勝者無所獲”,對於海明威來說,同樣是“勝者無所獲”。他向往著做這樣一種悲劇性的人物。桑提亞哥所說的那句話“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也是海明威作為一名作家所信奉的原則,正是這種精神鞭策著他在文學精英輩出的20世紀不斷創作出出類拔萃的作品。

另外,也有人從神學闡釋學的觀點出發來理解和欣賞桑提亞哥的形象及其海上經曆。這部作品被看做處處充滿耶穌受難的象征。例如,《老人與海》的譯者之一吳勞在他的《〈老人與海〉的多層次涵義》一文中講到,桑提亞哥釣到了大馬林魚,他和小船被魚拖向深海,這時釣索勒在他背上令他感到非常疼痛,這象征耶穌扛著十字架上髑髏地;桑提亞哥用一隻麻袋墊在釣索下,這就好像耶穌身上穿著的袍子;他緊扣在頭上的草帽把他的額頭勒得很疼,這象征耶穌頭上戴著的荊冠;他的雙手被釣索勒出了血,這又象征著耶穌手上釘著釘子出了血。吳勞一文還指出,作品中的小孩說起老人有一回連著87天沒有釣到一條魚,而這一次,老人在海上一連84天沒有釣到魚,此後又在海上待了3天,一共還是87天,這跟基督教所說耶穌受洗後被聖靈引到曠野,禁食40晝夜,還有基督教大齋期的40天,以及複活節前的“聖周”那七天加在一起的總數正好吻合。作品中的兩個87天,象征著耶穌被釘上十字架並複活的苦難過程,同時也說明桑提亞哥是現代的耶穌,象征現代社會的每一個人都一再重複著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苦難過程,同時也在不屈不撓中獲得了精神上的複活。此文的觀點,無論是從闡釋學的觀點,還是從文化的角度來看,都是可以接受的。海明威生活在基督教文化的環境中,他在潛移默化中受到的熏陶和影響在創作中表現出來也是必然的。但是,對作品的這種理解和欣賞隻能是一種參考,或者說隻能是多種闡釋中的一種。因為無論海明威是否有意賦予作品神學象征意義,他作為一位文學巨匠,麵對的是全世界的讀者,而不僅僅是基督教世界的讀者。以神學闡釋學的觀點來賞析這部作品,似乎對非基督教國家的讀者沒有多大意義。正因為海明威作品的藝術感染力是麵向全人類的,所以無論你有沒有宗教信仰,無論你信仰什麼宗教,都會被海明威的藝術創作所感動。如果僅用神學闡釋學的觀點來賞析這部作品,反而會限製對海明威偉大藝術成就的理解。

美國著名文藝評論家貝倫森稱讚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是一首海的敘事詩,就像英國的拜倫、美國的麥爾維爾和希臘的荷馬的敘事詩那樣,隻是他用散文的形式沉著而又令人激動地表達荷馬用詩歌的形式所要表達的類似的東西。”在這一段讚美之辭中,這位文藝評論家所要說明的是,海明威的作品雖然是用散文寫成的,雖然作品中基本上隻寫了一個人物,雖然它講述的隻是一個平凡的釣魚故事,但是作品卻含有一個宏大的敘事結構,描寫了一個頂天立地的人,講述了人在天地之間永遠頑強拚搏的故事,擁有荷馬史詩的宏偉氣勢和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意。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他成功的敘事技巧和他在記者生涯中受到嚴格訓練,又在長期文學創作中形成的“電報式”的語言風格。正如瑞典文學院在給他的授獎辭中所提醒人們的:“我們不應該忘記他的敘事技巧。一個短小的故事經過他反複推敲,精心剪裁,以簡明的語言、精致的構想使人們一下子就被他的作品抓住,獲得極鮮明、極深刻的感受。”他的精練的語言使散文時代的文學擺脫了這個時代加在許多文學作品上的平庸烙印,重新具有了詩意的深邃、博大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他的“冰山理論”認為作品的文字應該像海上漂浮的冰山露出在水麵上的那部分,隻占總體的八分之一,而文字所包含的真正內容應該像隱藏在水下的那八分之七的冰山一樣。他把這理論成功地運用到創作《老人與海》的實踐中,使樸實無華、簡單明了的語言包含了豐富的言外之意及象征、隱喻和暗示。例如,作品一開頭說:“他是個獨自在灣流中一條小船上釣魚的老人……”,這句簡明扼要的話既點明了老人在整部作品中的生存狀態,職業特點,及所處的背景,以清晰的輪廓確立了老人的基本形象,又包含著豐富的言外之意:人的孤獨,作家的孤獨,人在自然中的渺小,這渺小中所蘊藏的悲壯……

(楊恒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