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海明威
厄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是美國著名小說家。他出生在芝加哥附近橡樹園村一個醫生的家庭,高中畢業後到報社當見習記者,受到報社對簡練文字要求的嚴格訓練。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期參加誌願救護隊,在意大利前線為紅十字會的車隊開車,身負重傷。20世紀20年代初第一次結婚後又到歐洲擔任記者。在歐洲期間,得到僑居巴黎的美國女作家格特魯德·斯泰因和詩人埃茲拉·龐德的鼓勵和幫助,開始從事文學創作,並在報刊上發表作品。他的第一部重要長篇小說《太陽照樣升起》(1926)典型地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生活在歐洲的一夥美國青年的失落感和迷惘心態,成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他自己也成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1927年,海明威第二次結婚,並於第二年離開歐洲,移居佛羅裏達南部的基韋斯特島,後又遷入古巴。1929年發表著名長篇小說《永別了,武器》,名聲大振。西班牙內戰期間,他多次前往內戰前線采訪,並於1940年發表了描寫西班牙內戰的長篇小說《喪鍾為誰而鳴》,於該年年底第三次結婚。1941年與新婚妻子一起訪問抗日戰爭戰火中的中國。1942年受命在哈瓦那及其附近海域從事反間諜、反潛艇工作。1944年再度到歐洲,擔任隨軍記者。1946年第四次結婚。1952年發表最後一部重要作品《老人與海》。195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1961年在愛達荷州的家中開槍自殺。
作品梗概
古巴老漁夫桑提亞哥已經有84天沒有釣到魚了,第85天出海的時候,終於有一條大馬林魚上鉤了,這條魚比船身還大,拖著老漁夫的小船往深海遊去,等到第三天,魚疲乏了,經過一番搏鬥,桑提亞哥用魚叉紮進了魚的腰部,並把血淋淋的魚綁在船邊往回劃。死魚的血腥味引來了大批鯊魚,它們向馬林魚發起了猛攻。桑提亞哥拚命捍衛自己辛勤勞動的成果,同鯊魚展開激烈拚搏。他說:“一個人並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他用魚叉同鯊魚搏鬥,魚叉紮在鯊魚身上被帶走,他就把刀子綁在槳上繼續搏鬥。鯊魚一次又一次地發動進攻,一次又一次地被打退,他把船上能用來當做武器的東西全用上了,但鯊魚還是不放過它們的進攻目標。他終於寡不敵眾,帶著馬林魚的巨大的空骨頭架子,回到了自己的港口。
作品節選
……
他們在海裏走得很順當,老頭兒把手泡在鹹鹹的海水裏,想讓腦子清醒。頭上有高高的積雲,還有很多的卷雲,所以老頭兒知道還要刮一整夜的小風。老頭兒不斷地望著魚,想弄明白是不是真有這回事。這時候是第一條鯊魚朝它撲來的前一個鍾頭。
鯊魚的出現不是偶然的。當一大股暗黑色的血沉在一英裏深的海裏然後又散開的時候,它就從下麵水深的地方竄上來。它遊得那麼快,什麼也不放在它眼裏,一衝出藍色的水麵就湧現在太陽光下。然後它又鑽進水裏去,嗅出了蹤跡,開始順著船和魚所走的航線遊來。
有時候它也迷失了臭跡。但它很快就嗅出來,或者嗅出一點兒影子,於是它就緊緊地順著這條航線遊。這是一條巨大的鯖鯊,生來就遊得跟海裏速度最快的魚一般快。它周身的一切都美,隻除了上下顎。它的脊背藍藍的像是旗魚的脊背,肚子是銀白色的,皮是光滑的,漂亮的。它生得跟旗魚一樣,不同的是它那巨大的兩顎,遊得快的時候它的兩顎是緊閉起來的。它在水麵下遊,高聳的脊鰭像刀子似的一動也不動地插在水裏。在它緊閉的雙嘴唇裏,它的八排牙齒全部向內傾斜著。跟尋常大多數鯊魚不同,它的牙齒不是角錐形的,像爪子一樣縮在一起的時候,形狀就如同人的手指頭。那些牙齒幾乎跟老頭兒的手指頭一般長,兩邊都有剃刀似的鋒利的口子。這種魚天生地要吃海裏一切的魚,盡管那些魚遊得那麼快,身子那麼強,戰鬥的武器那麼好,以至於沒有別的任何的敵手。現在,當它嗅出了新的臭跡的時候,它就加快遊起來,它的藍色的脊鰭劃開了水麵。
……
老頭兒現在的頭腦是清醒的,正常的,他有堅強的決心,但是希望不大。他想:能夠撐下去就太好啦。看見鯊魚越來越近的時候,他向那條死了的大魚望上一眼。他想:這也許是一場夢。我不能夠阻止它來害我,但是也許我可以捉住它。“Dentuso”,他想。去你媽的吧。
鯊魚飛快地逼近船後邊。它去咬那條死魚的時候,老頭兒看見它的嘴大張著,看見它在猛力朝魚尾巴上的肉咬的當兒它那雙使人驚奇的眼睛和咬得格嘣格嘣響的牙齒。鯊魚的頭伸在水麵上,它的脊背也正在露出來,老頭兒用魚叉攮到鯊魚頭上的時候,他聽得出那條大魚身上皮開肉綻的聲音。他攮進的地方,是兩隻眼睛之間的那條線和從鼻子一直往上伸的那條線交叉的一點。事實上並沒有這兩條線。有的隻是那又粗大又尖長的藍色的頭,兩隻大眼,和那咬得格嘣嘣的、伸得長長的、吞噬一切的兩顎。但那兒正是腦子的所在,老頭兒就朝那一個地方紮進去了。他鼓起全身的氣力,用他染了血的手把一杆鋒利無比的魚叉紮了進去。他向它紮去的時候並沒有抱著什麼希望,但他抱有堅決的意誌和狠毒無比的心腸。
鯊魚在海裏翻滾過來。老頭兒看見它的眼珠已經沒有生氣了,但是它又翻滾了一下,滾得自己給繩子纏了兩道。老頭兒知道它是死定了,鯊魚卻不肯承認。接著,它肚皮朝上,尾巴猛烈地撲打著水麵,兩顎格嘣格嘣響,像一隻快艇一樣在水麵上破浪而去。海水給它的尾巴撲打得白浪滔天,繩一拉緊,它的身子四分之三都脫出了水麵,那繩不住地抖動,然後突然折斷了。老頭兒望著鯊魚在水麵上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後來它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它咬去了大約四十磅,”老頭兒高聲說。他想:它把我的魚叉連繩子都帶去啦,現在我的魚又淌了血,恐怕還有別的鯊魚會竄來呢。
他不忍朝死魚多看一眼,因為它已經給咬得殘缺不全了。魚給咬住的時候,他真覺得跟他自個兒身受的一樣。
他想:但是我已經把那條咬我的魚的鯊魚給紮死啦。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Dentuso”。誰曉得,大魚我可也看過不少呢。
他想:能夠撐下去就太好啦。這要是一場夢多好,但願我沒有釣到這條魚,獨自躺在床上的報紙上麵。
“可是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他說。“你盡可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他想:不過這條魚給我弄死了,我倒是過意不去。現在倒黴的時刻就要來到,我連魚叉也給丟啦。“Dentuso”這個東西,既殘忍,又能幹,既強壯,又聰明。可我比它更聰明。也許不吧,他想。也許我隻是比它多了個武器吧。
“別想啦,老家夥,”他又放開嗓子說。“還是把船朝這條航線開去,有了事兒就擔當下來。”
……
“想點開心的事吧,老家夥,”他說。“一分鍾一分鍾過去,離家越來越近了。丟掉了四十磅魚肉,船走起來更輕快些。”
他很清楚,把船開到海流中間的時候會出現什麼花樣。但是現在一點辦法也沒有。
“得,有主意啦,”他大聲說。“我可以把我的刀子綁在一隻槳把上。”
他把舵柄夾在胳肢窩裏,用腳踩住帆腳繩,把刀子綁在槳把上了。
“啊,”他說。“我照舊是個老頭兒。不過我不是赤手空拳罷了。”
這時風大了些,他的船順利地往前駛去。他隻看了看魚的前麵一部分,他又有點希望了。
他想:不抱著希望真蠢。此外我還覺得這樣做是一樁罪過,他想:別想罪過了吧。不想罪過,事情已經夠多啦,何況我也不懂得這種事。
我不懂得這種事,我也不怎麼相信。把一條魚弄死也許是一樁罪過。我猜想一定是罪過,雖然我把魚弄死是為了養活我自己也為了養活許多人。不過,那樣一來什麼都是罪過了。別想罪過了吧。現在想它也太遲啦,有些人是專門來考慮犯罪的事兒的。讓那些人去想吧。你生來是個打魚的,正如魚生來是條魚。桑·彼得羅是個打魚的,跟老狄馬吉奧的爸爸一樣。
他總喜歡去想一切跟他有關聯的事情,同時因為沒有書報看,也沒有收音機,他就想得很多,尤其是不住地在想到罪過。他想:你把魚弄死不僅僅是為了養活自己,賣去換東西吃。你弄死它是為了光榮,因為你是個打魚的。它活著的時候你愛它,它死了你還是愛它。你既然愛它,把它弄死了就不是罪過。不然別的還有什麼呢?
“你想得太多啦,老頭兒,”他高聲說。
他想:你倒很樂意把那條鯊魚給弄死的。可是它跟你一樣靠著吃活魚過日子。它不是一個吃腐爛東西的動物,也不像有些鯊魚似的,隻是一個活的胃口。它是美麗的,崇高的,什麼也不害怕。
“我弄死它為了自衛,”老頭兒又高聲說。“我把它順順當當地給弄死啦。”
他想:況且,說到究竟,這一個總要去殺死那一個。魚一方麵養活我,一方麵要弄死我。孩子是要養活我的。我不能過分欺騙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