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22條軍規(2 / 3)

“他們幹嗎不來找我提這個要求?”

“因為他們都是瘋子,原因就在這裏。”

“他們當然都是瘋子,”丹尼卡醫生回答道。

“我剛跟你說過,他們一個個都是瘋子,是不是?你總不至於讓瘋子來判定,你究竟是不是瘋子,對不?”

約塞連極嚴肅地看著他,想用另一種方式試試。“奧爾是不是瘋子?”

“他當然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說。

“你能讓他停飛嗎?”

“當然可以。不過,先得由他自己來向我提這個要求。規定中有這一條。”

“那他幹嗎不來找你?”

“因為他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說,“他好多次死裏逃生,可還是一個勁地上天執行作戰任務,他要不是瘋子,那才怪呢。當然,我可以讓奧爾停飛。但,他首先得自己來找我提這個要求。”

“難道他隻要跟你提出要求,就可以停飛?”

“沒錯。讓他來找我。”

“這樣你就能讓他停飛?”約塞連問。

“不能。這樣我就不能讓他停飛。”

“你是說這其中有個圈套?”

“那當然,”丹尼卡醫生答道,“這就是第22條軍規。凡是想逃脫作戰任務的人,絕對不會是真正的瘋子。”

這其中隻有一個圈套,那便是第22條軍規。軍規規定,凡在麵對迫在眉睫的、實實在在的危險時,對自身的安危所表現出的關切,是大腦的理性活動過程。奧爾是瘋了,可以獲準停止飛行。他必須做的事,就是提出要求,然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便不再是瘋子,必須繼續執行飛行任務。如果奧爾繼續執行飛行任務,他便是瘋子,但假如他就此停止飛行,那說明他神誌完全正常,然而,要是他神誌正常,那麼他就必須去執行飛行任務。假如他執行飛行任務,他便是瘋子,所以就不必去飛行;但如果他不想去飛行,那麼他就不是瘋子,於是便不得不去。第22條軍規這一條款,實在是再簡潔不過,約塞連深受感動,於是,很肅然地吹了聲口哨。

“這第22條軍規,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圈套,”他說。

“絕妙無比。”丹尼卡醫生表示讚同。

約塞連很清楚,第22條軍規用的是螺旋式的詭辯。其中各個組成部分,配合得相當完美。這種配合極是簡潔精確——優雅得體卻又令人驚異,與優秀的現代藝術相仿。但有時,約塞連又沒什麼把握,究竟自己是否通曉這第22條軍規,就像他從來沒有真正理解優秀的現代藝術一樣,也如同他從來就不怎麼相信奧爾在阿普爾比的眼睛裏見到蒼蠅一般。他聽了奧爾說的話,竟信了阿普爾比的眼睛裏有蒼蠅。

“噢,他的眼睛裏的確有蒼蠅,”一次,約塞連和阿普爾比在軍官俱樂部打架之後,奧爾深信不疑地對約塞連說,“或許連他自己還不知道。他之所以總不識事物的真麵目,其原因也就在這裏。”

“他怎麼會不知道?”約塞連問。

“因為他眼睛裏有了蒼蠅,”奧爾異常耐心地解釋道,“假如他眼睛裏有蒼蠅,他又怎麼能看見自己眼睛裏有蒼蠅呢?”

……

“阿普爾比,你眼睛裏有蒼蠅,”約塞連好心地跟阿普爾比低語道。那天,他倆恰巧在降落傘室門口碰麵,正準備去執行每周一次的飛往帕爾馬的例行任務。

“什麼?”阿普爾比迅速做出反應,約塞連竟會跟他說話,這實在很讓他驚慌失措。

“你眼睛裏有蒼蠅。”約塞連重複說了一遍。“你自己看不見,原因很可能就在這裏。”

阿普爾比一臉反感和困惑地離開了約塞連,獨自生著悶氣。直到後來,坐進吉普車,跟哈弗邁耶一同沿著長長的筆直的公路,驅車前往簡令下達室,他這才把臉舒展了開來。大隊作戰處長丹比少校正焦躁不安地等候在簡令下達室,準備給全體領隊飛行員、轟炸員和領航員做飛行前的預先指示。阿普爾比說話時聲音極低,以免司機和布萊克上尉聽見,布萊克上尉閉著雙眼,舒展了肢體,躺坐在吉普車前排座上。

“哈弗邁耶,”阿普爾比言語支吾地問道,“我眼睛裏有flies嗎?”

哈弗邁耶極是疑惑地眨了眨眼,問道:“Sties?”

“不,我是問你我眼睛裏有沒有蒼蠅。”

哈弗邁耶又眨了眨眼。“蒼蠅?”

“在我的眼睛裏。”

“你一定是瘋了,”哈弗邁耶說。

“不,我沒瘋。瘋的是約塞連。你隻要告訴我,我眼睛裏到底有沒有蒼蠅。你快說,我是不會介意的。”

哈弗邁耶又往嘴裏塞進一塊花生薄脆糖,於是,湊近了過去,極仔細地看了看阿普爾比的眼睛。

“我沒見到一隻蒼蠅,”他說。

阿普爾比深歎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哈弗邁耶把一片片花生薄脆糖碎屑粘在嘴唇、下巴和麵頰上。

“花生薄脆糖碎屑都粘到你臉上了,”阿普爾比提醒他說。

“與其讓蒼蠅鑽進眼睛裏,倒不如往臉上粘花生薄脆糖碎屑呢,”哈弗邁耶反擊道。

……

他們駕駛的是B-25型暗綠色飛機,性能平穩可靠,裝有兩隻方向舵,兩隻引擎,兩片寬機翼。惟一的不足之處——就轟炸員約塞連所坐的位置來看,便是那條狹窄的爬行通道——把設在有機玻璃機頭裏的轟炸員艙內最近的應急離機口隔了開來。爬行通道是一個正方形長孔,狹小、冰涼,上麵是飛行控製係統。像約塞連這樣的彪形大漢,隻有費了勁才能勉強擠身通過。有一個圓臉的矮胖領航員——長一對奸詐的小眼,身上揣一隻與阿費相同的煙鬥——也很難從這個孔過去。每當他們飛往目標——相距僅幾分鍾,約塞連便會把他逐出機頭。緊接著是一段時間的緊張不安,默默地等待,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做不了,隻有默默地等待。此時,下麵的高射炮已瞄準了他們,假如可能,隨時準備把他們徹底擊落,墜入長眠之穀。

一旦飛機即將墜落,這條通道,對約塞連來說,就是通向機外的生命線,可約塞連竟詛咒它,對它恨之入骨,辱罵它是老天故意設置的一道障礙,是欲置他於死地的陰謀的一部分。按說,B-25型飛機還有地方可再開一個應急離機口,而且就在機頭,但他們卻沒有一個應急離機口,替而代之的是這條通道,自那次在阿維尼翁上空執行任務時發生混亂以後,他便開始憎恨這條通道的每一英寸空間,因為它把他和降落傘——太是笨重,無法隨身攜帶——之間的距離延長了若幹秒鍾;又使他取了降落傘後趕往應急離機口——設在立架式駕駛艙的後部和頂炮塔射擊手(高高在上,因而遮沒了臉麵)兩腳之間的地板上——的時間延宕得更長。約塞連一旦把阿費逐出機頭,自己便極迫切地想坐到阿費的位置上;他還很想在應急離機口頂端的地板上,用自己樂意多帶的防彈衣築一個拱形掩體,然後蜷縮了身體躲在裏麵,降落傘早已用鉤固定在相應的安全帶上,一手緊緊握住紅柄開傘索,一手死死抓牢應急開蓋開關——一旦聽到飛機遭擊毀的可怕聲響,打開開關,他便墜入空中,朝地麵落下去。假如他必須得留在機頭的話,他就想占據這個位置。他可不願守在前麵,像一條該死的金魚,給死死地困在一隻該死的動不了的金魚缸裏。原因是,一旦戰火起,那該死的高射炮火便噴出一團團發惡臭的黑色濃煙,在他的四周上下急速地翻騰,恰似變幻無常、碩大無朋的邪魔,時而徐徐上升、劈啪作響,時而搖蕩不定、砰然爆裂,震得飛機格格直響、上下顛簸、左右晃悠,又一個勁地往機內直穿進去,威脅著要在瞬息間將他們全都湮滅在一片火海之中。

阿費無論充當領航員,抑或承擔別的什麼職責,於約塞連全無益處。約塞連每回都是極沒好氣地把他逐出機頭,這樣,假若他倆突然要倉皇逃命,也就不會相互礙事。一旦讓約塞連逐出機頭,阿費就可以蜷縮在約塞連迫切地想躲身的那塊地方,但他沒那麼做,卻是直挺挺地立著,兩隻又粗又短的胳臂極適意地擱放在駕駛員和副駕駛員座位的靠背上,一手端了煙鬥,跟麥克沃特和當班的副駕駛員輕快地聊著天,同時又指出天空出現的有趣味的東西,讓他倆瞧。可是,麥克沃特和副駕駛員實在太忙,沒有絲毫的興致。麥克沃特守在控製係統一側,忙於執行約塞連尖聲喊出的命令。約塞連讓飛機側滑進入轟炸航路,接著,又尖起嗓門,以極粗魯的口吻滿嘴髒話地給麥克沃特下命令——酷似亨格利·喬在黑夜裏夢魘時叫出的痛苦的哀求聲,要大夥兒迅速繞過炸彈爆炸濺起的一根根餓虎似的火柱,離開轟炸航路。混戰中,阿費自始至終很沉靜地抽著煙鬥,透過麥克沃特一側的窗戶,滿心好奇地在一旁觀戰,頗顯得泰然自若,仿佛這場戰爭發生在千裏之外,於他無絲毫的影響。阿費對聯誼會活動一向是很熱衷的,什麼事都喜歡領個頭,對校友聯歡活動從來都是盡心盡力。他頭腦極單純,因此,無所畏懼。約塞連倒是極有頭腦,所以就顧慮重重。遭炮火襲擊時,約塞連並沒有像膽小的耗子那樣,擅自離棄崗位,急匆匆地從爬行過道逃出去。他之所以沒這麼做,惟一的原因就是他不願把飛離目標區時采取的規避動作托付給別的什麼人。這世上還沒有別的什麼人可以讓他放心地委以如此的重任。而在他的熟人當中,沒有哪一個人會像他那麼膽小。約塞連是飛行大隊最出色的規避動作能手,但這一點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