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弟雅思把那股小繩子塞進他的短襖口袋裏。他發覺自己的右手空了,指甲太長太尖。為了使這五隻手指有點東西可拿,他把那隻一直用左手提著的小箱子的提手拎在這五隻手指裏。這是一隻樣式流行的箱子,外表堅固結實,令人放心:材料是一種十分堅韌的“纖維”,顏色是紅褐色,加固的八隻箱角顏色更深些——介乎墨黑和咖啡之間。提手是用一種仿皮的,較為柔軟的材料製成的,用兩個金屬環扣在箱子上,這鎖、兩扇交鏈和每隻箱角外麵的三顆大圓釘釘頭,看來似乎是銅製的,像提手上的環扣一樣,可是箱底的四顆圓釘釘頭已經稍稍磨損,暴露出了真麵目:原來是薄薄地鍍了一層銅的白色金屬;其餘的二十顆圓釘顯然也是同樣的貨色,毫無疑問,箱子上別的金屬也是一樣的。
箱子的裏層襯著印花麻布,乍一看,麻布上的印花似乎和這一類麻布通常的印花相同,即使是婦女或者年輕姑娘使用的提箱也用的是這種印花布襯裏,事實上卻不是這麼一回事:那上麵的花樣設計既不是一束束的花,也不是一朵朵小花,而是一個一個的玩具娃娃,像兒童臥房裏窗簾上的花樣一樣。可是,如果你不是湊得很近,卻看不出來,隻看見乳白色的布上點綴著顏色鮮明的斑點——也可以看做是一束束花朵。箱子裏有一本中等開本的備忘錄,幾份說明書和八十九隻手表,每十隻一盒,嵌在九塊長方形的硬紙板裏,其中一塊硬紙板裏有一隻表的位置已經空了。
(選自鄭永慧譯:《窺視者》,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
作品賞析
《窺視者》是一部最有“新小說”特點的小說,也是最有格裏耶特點的小說。
《窺視者》記述的是一起旅行推銷員馬弟雅思強奸殺人、拋屍滅跡的事件。但由於作者有意回避了對於事件發生過程的正麵描述以及一些與之相關的人物和情節的必要交代。因此對於讀者而言,最大的閱讀困難就在於如何來“讀懂”這件令人迷惑不解而又疑竇叢生的強奸殺人案。
首先是主人公馬弟雅思為何要強奸殺死小雅克蓮?作品沒有對馬弟雅思的犯罪動機作出明確的表述,馬弟雅思強奸殺人似乎隻是一時興起的“偶然之舉”,但仔細閱讀作品,我們不難發現其中的蛛絲馬跡。馬弟雅思在等待車行主人給他取自行車時,小說刻意對他看到的停車房門口張貼的一幅影片廣告畫作了如下的描述:
那幅用強烈的色彩畫成的廣告畫,畫著一個魁梧高大的漢子,身穿文藝複興時代的服裝,抓住一個穿白色長睡袍的年輕女子;他的一隻手把她的兩隻手腕緊緊地抓牢,勒在她的背後,另一隻手扼住她的咽喉。她的上身和臉稍向後傾,盡力想從劊子手的掌握中掙紮脫身,她的修長的金發一直垂到地上。後麵的背景是一張寬大的有床柱的床,床上鋪著紅色的被單。
接著,他又在一家名叫“希望”的咖啡店裏目睹了男主人粗暴地蹂躪女招待的場麵:
……在半開著的房間裏鋪著黑白瓷磚。那姑娘坐在淩亂的床邊,她的赤裸的腳踏著毯子上的羊毛。她旁邊紅色的床單淩亂得一直拖在地上。
那個巨人的手慢慢地挪近來,擱在她的脆弱的頸背上。那隻手捏著頸背,按下去,表麵上似乎毫不用力,但卻有一種強烈的壓力,使得那個脆弱的軀體慢慢地屈下去。那姑娘彎了腿,一隻腳後退,又退下另一隻,終於主動跪在瓷磚上。
她慢慢地挪動她的兩條臂膀,簡直可以說是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她的聽話的小手沿著她的大腳抬上來,轉向腰後,終於停在背後,腰眼稍稍下麵的地方——兩個腕關節交叉疊著——像被縛住似的。
盡管小說在記述上麵兩個場景的時候是不露聲色的,好像僅僅是在忠實記錄主人公眼中的客觀事實,但兩個場麵中大量重複場景的出現,如紅色的床單,黑白的瓷地磚,特別是女人被男人反縛雙手等等,已不難讓我們看出主人公的內心究竟在想著什麼。不僅如此,在小說後麵寫馬弟雅思與女招待不期而遇時,特地寫了這樣一個細節:他為了討好女招待,主動送給她一隻手表。在女招待挑選手表時,馬弟雅思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脛背上一條長長的被抓傷的傷痕,並“不知不覺地把手伸過去”。盡管“他的手勢馬上停下來”,但他不經意地把手“伸”過去的下意識動作卻已把他內心裏的那種渴望施暴於柔弱女性的變態心理徹底暴露無遺。
而諸多因緣的巧合則使得他把施暴對象鎖定在無辜的小雅克蓮身上。第一,他在輪船上認識了小雅克蓮的舅舅,熱情的水手給他介紹了自己的姐姐和三個外甥女。急欲將手表脫手的馬弟雅思找到了她們。第二,由於小雅克蓮接受了外鄉旅行者的照片後做出了與未婚夫解除婚約的舉動,被海島上的人視為“放蕩”、“行為不端”的壞女孩備受非議,引起了馬弟雅思的興趣。再說那個勾走小雅克蓮芳心的外來人是一個旅行者,而他本人也是一個旅行至此的推銷商。第三,就是他對結成8字的小繩子以及與8字標記有關的事物難以忘懷,而那天小雅克蓮正好孤身一人在崖石邊由兩個生鏽的鐵環組成的8字形的凹地上牧羊。於是,馬弟雅思歹念頓生,用拾來的繩子捆住小雅克蓮,把她強奸後殺死,並將屍首推入海中。可見,旅行推銷員強奸殺人並非是一時衝動的意外之舉,而是其陰暗心理的必然反映,小雅克蓮不幸成為落入魔爪的犧牲品。
其次是窺視者於連為何不去告發馬弟雅思?小說的書名《窺視者》就是針對窺見馬弟雅思強奸殺人、拋屍滅跡的於連而言的。於連是小雅克蓮的一個男友。從他的父親罵他與小雅克蓮來往這個情況來看,他與雅克蓮的關係應該是比較密切的,或者說他應該是愛戀雅克蓮的,否則他也不會因為雅克蓮的緣故同她的前未婚夫吵架,並曾被後者推下海。於連目睹了馬弟雅思奸殺雅克蓮的全過程,並向他點明了這一點,但他並不想告發馬弟雅思。這究竟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呢?小說裏的這樣一個細節值得我們注意:當馬弟雅思意識到於連窺見了自己的醜事後,起初感到萬分恐懼,但通過與於連的對話,他驚奇地發現對方居然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明顯的惡意。於連居然對奸殺自己女友的凶手不表示“惡意”,這似乎令人不可理喻,然而事實就是如此。
於連最終沒有告發馬弟雅思,讓凶手心安理得地逍遙法外,作者沒有解釋其中的原因,但通過於連對於整個事件的態度,我們也似乎可以發現隱藏在這個十八歲青年內心裏的變態心理:他喜歡雅克蓮,但他知道雅克蓮並非真心喜歡他;他渴望占有對方但性格懦弱的他又不敢胡作非為。他之所以不願告發馬弟雅思,也許正是因為對方做出了自己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否則你很難解釋他為什麼不僅不願告發馬弟雅思,甚至居然對凶手百般狡辯“沒有惡意”。其實,不光於連對小雅克蓮慘遭不幸的反映是如此,海島上的其他男人們對於此事的態度也是這樣。這從男人們談起小雅克蓮時,總是帶著不懷好意的猥褻口吻這一點已可見一斑。固然是旅行推銷員親手殺死了雅克蓮,但誰又能否認她是被海島上的所有人共同“謀殺”的呢?這或許就是當小雅克蓮的屍體被發現時,人們也對她真正死因表示了懷疑,卻不願認真追查凶手的真正原因。
羅伯格裏耶涉足文壇時,在法國風行一時的是馬爾羅、薩特、加繆等人的小說。這些小說多以愛情、宗教、政治、道德等作主題,主要寫人的形象,有連貫的情節和為主題服務的環境描寫。總之,大體還是保持傳統的小說寫法。羅伯格裏耶反對小說的傳統觀念,嚐試寫作一種迥異於傳統小說美學觀念的“新小說”。這種小說忠實於對客觀事物的記錄,堅決排斥作家主觀感情的介入,盡可能地使用“沒有個性的”、“中立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詞彙,對所反映的事件不作任何評價和解釋;記錄時不理睬情節的連貫性,不按照故事發展的正常的時序,把過去、現在和將來,現實、夢境、回憶、幻覺和潛意識交織在一起,並可以任意跳躍,從一個片段突然跳躍到另一個片斷,不交代與之相關的人物情節;注重物象和細節描寫,把物放在人之上,描寫物時十分細致和科學化,一分一厘絲毫不差,但到要接觸人物本身時就即刻停止,甚至不惜放棄對人的描寫,這種創作方法被稱作“物主義”。《窺視者》體現了“新小說”的典型特征。迷宮式的情節、撲朔迷離的人物、浮動而缺乏邏輯的語言,都給讀者製造了許多障礙,同時也為讀者構築小說的完整情節及咀嚼小說內在意蘊留下了廣闊的想象和再創造空間。讀者可以對小說創作的這一新嚐試見仁見智,但誰都不會否認,它是一部很值得一讀、值得思索、玩味的“新小說”。
(範方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