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窺視者(2 / 3)

其餘的平麵是混濁不清的。由於港內的水不夠平靜,不可能看清楚防波堤的倒影。同樣,防波堤的暗影在水麵上隻構成很不明確的一條長帶,不斷地被起伏的水麵打亂。堤麵走道上圍牆的倒影也逐漸和圍牆的牆身連成一片。此外,走道和圍牆上堆滿了在太陽底下曬幹的漁網、空箱子和高大的柳條籃子——那是些捕大蝦和龍蝦的簍子,采牡蠣的筐筐,捕蟹的籠子。奔過來接船的人群,就在這些雜物堆中費勁地繞著路走。

……

海水在斜橋的凹角裏均衡地、有節奏地漲落著,雖然漲落的幅度和節奏有輕微的變化;肉眼可以看得出這些變化,但總不超過十公分和二三秒鍾。在斜橋的下端,大簇的綠色海藻隨著海水的漲落,時而隱沒,時而露出水麵。不時有一個較強的回頭浪打亂了海水有節奏的搖晃:兩股水撞在一起,發出一下清脆的打擊聲,迸出的水花濺射到堤壁上較高的地方。這種回頭浪的間隔距離顯然是有一定的,雖然間歇的時間有長有短。

輪船繼續挪動,船邊和斜橋的邊平行;隻要輪船繼續沿著防波堤前進——或者假定它在繼續前進——船和斜橋間還存在著的那段距離就會逐漸縮小。馬弟雅思在設法找尋一個標記。在斜橋的凹角裏,海水一漲一落地衝擊著褐色的石頭堤壁。這裏離海岸已相當遠,水麵上再也看不見那些把港口弄得肮裏肮髒的零碎漂流物。斜橋腳下隨著海浪時沉時現的那些海藻——鮮潔而又光亮,像從海底裏撈起來的一樣;它們大概從來不會在水麵上露出過很久時間的……

馬弟雅思終於在斜橋背後的筆直的堤壁上找到了一個8字形符號;這符號刻得相當明確,可以用作標記。符號的位置恰好在他的對麵,換句話說,再過去四五公尺就是那斜橋從堤壁那兒突出的所在,這標記就在那個所在的左麵。一個浪潮湧來,把標記淹沒了。他盡力不挪動眼睛,繼續盯著標記原來的位置。三秒鍾以後,他又看見了那個位置,可是他不能肯定他正在望著的就是那個標記:石頭上還有別的凹凸屈曲的地方,樣子看來完全像——也並不更像——他記憶中的那兩個連在一起的小圓圈。

什麼東西跌了下來浮在水麵上,是從防波堤上扔下來的——是一個紙團,顏色和普通香煙殼子的顏色相同。在斜橋的凹角裏,水湧了上來,恰好撞著從斜橋上衝下來的一個較猛的回頭浪。這個定期的衝擊恰好發生在漂浮著藍色紙團的地方,紙團在衝擊聲中被水淹沒了;幾滴水花濺射到陡峭的堤壁上,同時一個猛烈的激浪再一次淹沒了那簇海藻,還繼續衝上去,一直淹沒了石塊間的縫隙。

浪頭馬上退走;柔軟的海藻平攤在被水打濕的石頭上,一簇簇地朝著斜坡的方向並排躺著。在那個明亮的三角形裏,小潭的水反映著天空。

那潭水還沒有完全流光以前,水麵的亮光突然昏暗起來,仿佛被一隻大鳥飛過遮沒似的。馬弟雅思抬頭仰望。一隻冷酷的灰色海鷗從後麵飛來,用同樣緩慢的速度,又一次沿著橫彈道線飛翔;兩隻翅膀動也不動,向兩邊展開,構成兩個弧形,兩個翅尖稍微下垂,頭向右邊傾側,用一隻渾圓的眼睛觀察著水麵——不是水麵就是那條輪船,或者什麼都不是。

那潭水如果是被一隻海鷗的投影遮沒的話,從它們雙方的位置看來,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

在那個明亮的三角形裏,石塊之間的縫隙已經幹了。波浪在斜橋的最下端湧上來,把海藻衝得向上翻倒。左邊離開四五公尺的地方,馬弟雅思看見了那個刻成8字形的標記。

那是一個橫8字:兩個圓圈大小相等,直徑稍稍小於十公分,兩圓相切。在8字的中心,有一個微紅色的瘤狀物,長滿了鐵鏽,很像以前在這裏釘過一顆鐵釘似的。過去可能有一顆螺旋釘扣著一隻鐵環,和堤壁垂直,退潮時浪頭把鐵環衝擊得隨意向左右擺動,日久天長,就在兩邊留下兩個圓圈。這隻鐵環那時候一定是用來拴住纜索,讓船隻在碼頭前麵停泊的。

可是鐵環的位置太低,幾乎經常被水淹沒——有時甚至在水下幾公尺。而且鐵環的直徑不大,和通常使用的纜索大小不相稱,甚至小漁船的纜索也不行,看來隻能用來拴住一些較粗的小繩子。馬弟雅思把視線轉了九十度角,望了望擠在一起的旅客,然後低下頭來凝視甲板。人們經常告訴他這件事:一個下雨天,父母把他獨個兒留在屋子裏,他沒有動手做第二天要交的算術作業,卻花了整個下午坐在屋後的窗戶前麵,繪畫一隻棲息在花園柵欄的一根木樁上的海鷗。

那是一個下雨天——表麵上和別的下雨天沒有什麼兩樣。他對著窗戶坐著,靠著那張嵌進窗台裏的沉重的桌子,拿了兩本很厚的書墊在椅子上,為了用起筆來方便點。房間裏無疑十分陰暗,大概隻有桌麵承受了足夠的外來光線,使得上了蠟的橡木桌麵閃耀發亮——可是也幾乎沒有發出什麼亮光。練習簿裏的一頁白紙就是惟一的真正明亮的白點,也許還有孩子的臉——更嚴格點說,還有他的一雙手。他坐在兩本字典上麵——大概已經坐了幾個鍾頭。他的圖畫差不多完成了。

……

在柵欄和房屋之間的這塊方形園地,每年到這時期就看不見綠草;地上一大片像地氈似的枯死的植物,幾天以來浸在雨水裏腐爛,少數晚秋的莠草還從這片地氈裏鑽出來。

這天天氣很寧靜,沒有一絲兒風。連綿不絕的、毫不猛烈的細雨即使遮斷了地平線,但在較近的距離之內,卻不足以使人視線模糊。恰恰相反,簡直可以說,經過洗滌的空氣給距離最近的物體帶來了好處;使它們增添了一層光輝——對於淺顏色的物體,例如海鷗,就尤其是這樣。他不僅畫出了海鷗的身體輪廓,合攏著的灰色翅膀,惟一的一隻腳(這隻腳恰好遮沒了另一隻),白色的頭和渾圓的眼睛,而且描出了它的上下喙合攏在一起的那道曲線,向下彎的喙尖,尾巴和翼端的一片片羽毛,甚至整條腿上彼此交疊在一起的鱗片。

他的畫畫在一張十分平滑的紙上;用的是一根硬鉛心鉛筆,削得很尖。他畫的時候雖然下筆很輕,免得在下麵幾頁上留下筆痕,但他勾出的線條卻是清晰而墨黑的;由於他特別小心要把海鷗忠實地描繪下來,因此根本不需要揩拭。他的腦袋俯下來,對著那幅畫,兩條前臂擱在橡木桌子上,兩條腿懸空吊著,他開始覺得在這個不太舒服的座位上坐得太久,疲勞了。可是他不想動。

……

斜橋凹角裏的海水時漲時落。那個藍色的紙團,很快就完全濕透,已經半展開著,正在水麵下幾公分的兩個水波之間遊泳著。現在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它是個普通的香煙盒子。它隨著海水的波動時而上升、時而下落,可是始終在同一條垂直線上——既不靠近也不離開那個堤壁,既不移向左方也不移向右方。對馬弟雅思來說,它的位置是容易確定的,因為他望過去,恰好和刻在石頭上的那個8字形標記處在同一方向。

他證實了這一點以後,又在離開這個標記一公尺左右而高度相同的地方,發現了第二個橫8字形狀——也是並排的兩個圓圈,中間也有微紅色的瘤狀物,很像是一根鐵釘的殘餘。那麼,原來裝在那裏的應該是兩個鐵環。一個浪頭打過來,靠近斜橋的那個橫8字馬上消失了;接著另一個也被水淹沒。

水退到筆直的堤壁上,又湧過來,正好和斜橋上衝過來的一個回頭浪相撞,激起了一股圓錐形的水柱,響起了一下拍打聲,幾滴水珠向四麵落下來,然後一切複歸原狀。馬弟雅思用眼睛找尋那隻漂浮在水上的香煙盒子——再也說不準它會在什麼地方浮起來了。他麵對窗口坐在那張嵌進凹窗口的沉重的桌子座位上。

……

畫上還缺少了些什麼東西,可是很難說得出到底缺少的是什麼。隻是馬弟雅思認為,一定是什麼地方畫得不行——或者漏畫了。現在他的右手裏拿著的不是鉛筆,而是他剛從輪船甲板上撿到的那團繩子。他望著麵前的那群旅客,仿佛想從他們當中看見那位失主微笑著走過來向他討回失物。可是沒有人注意他,也不注意他撿到的東西;大家繼續背朝著他。稍後一點,那個小女孩同樣帶著一種被人拋棄的神氣。她靠著一根鐵柱子站著;那根鐵柱子支持著上層甲板的一隻角。她雙手操在背後,貼在腰眼上;兩條腿僵直而稍稍分開,腦袋倚在柱子上;即使在這種略嫌過分僵硬的姿勢中,她依舊保持著優雅姿態。她的臉上流露出富有自信和深思熟慮的溫柔表情,那是想象力豐富的好學生都有的表情。自從馬弟雅思注意到她以後,她始終保持著同樣的姿態;總是向著同一個方向凝視——那方向剛才是大海,現在則是那矗立著的、陡峭的防波堤堤壁——離他們很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