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羅伯格裏耶
阿蘭·羅伯格裏耶(Alain Robbe-Grillet,1922—)是法國新小說派的重要作家和理論家。他出生於法國布勒斯特。1943年從熱帶農學院畢業後做農藝師,為研究熱帶水果曾到過非洲許多地方。他的著名小說《橡皮》便是在從非洲回國途中的船上寫的。1955年後任巴黎午夜出版社文學顧問,同時從事寫作和電影拍攝。
羅伯格裏耶創作了一係列的“新小說”,其中代表性作品有《橡皮》(1953)、《窺視者》(1955)、《嫉妒》(1957)、《在迷宮裏》(1959)、《快照》(1962),1961年獲威尼斯電影節大獎的電影小說《去年在馬裏昂巴》等。他的理論著作有被認為是“新小說”派宣言的《未來小說的道路》(1956)、《自然、人道主義、悲劇》(1958)等。
作品梗概
旅行推銷員馬弟雅思乘船來到闊別30年之久的故鄉海島上推銷手表。登岸之前,地上別人遺落的一條長長的細繩引起了他的注意。當馬弟雅思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養成了收藏小繩子的嗜好。他用一隻很大的鞋盒裝盛收集到的小繩子。
馬弟雅思回到家鄉並非是為了懷舊,而是希望作成一筆有利可圖的生意。他不停地盤算著如何快速地將手表脫手,以便來得及趕上返程的輪班。不曾想,生意進行得很不順利,敲了好幾家的門也沒賣出一隻手表。心有不甘的馬弟雅思決定從車行租輛好使的自行車,把島上的每戶居民都拜訪一遍,盡量賣出手提箱裏的手表。
馬弟雅思騎車來到維奧萊家。維奧萊是個寡婦,有三個漂亮女兒,其中兩個大點的女兒已經訂婚,隻是最年輕的女兒雅克蓮令她心厭不已,雅克蓮雖然隻有13歲,但已經成熟得像個大姑娘了,本來她已同村裏的漁民小路易訂了婚,但自從一個旅行到此的外鄉人與她相處了一個下午並送給她一張裝幀精美的照片後,雅克蓮就同小路易解除了婚約。這事在海島上傳開後,雅克蓮就被人視作一個“沒有心肝”、“胡鬧”、“品行不端”的壞女孩,許多人都在背後議論她,並且不懷好意地希望她受到懲罰。馬弟雅思那天中午時分上門來推銷手表時,碰巧雅克蓮外出牧羊去了,然而直到下午很晚的時候,她還沒有回家。她的大姐到她放羊的地方去找她,發現羊拴在崖石邊的木樁上,但小雅克蓮卻不見了蹤影。
第二天,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小雅克蓮赤裸著身體溺斃在海水裏。小雅克蓮的死引起了人們的眾多猜測。有人認為一定是這野孩子放羊時不小心,失足墮海而死,但也有人認為小雅克蓮不可能是失足落水意外身亡的,因為這丫頭一向身手敏捷,一定是誰從背後把她推下海裏淹死的。究竟誰有謀殺她的動機呢?她的前未婚夫小路易和她另一個男友於連一個星期前曾因為小雅克蓮的事發生了爭吵,於連還被推下了海。於連家人為此認定是於連把小雅克蓮推下海的。但於連並不為此感到有絲毫的慌張,因為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殺害小雅克蓮的凶手,凶手是一個大家都認為沒有嫌疑的人,而他恰巧目睹了這個人強奸殺害小雅克蓮的全過程。
殺害小雅克蓮的凶手正是旅行推銷員馬弟雅思。他將小雅克蓮的屍體拋入海中後曾以為萬事大吉,但當小雅克蓮的屍體被發現後,由於做賊心虛,他回到作案現場去銷毀物證,而這一切再一次落入了於連的視線中。馬弟雅思百般地向於連編造小雅克蓮案發時自己不在現場的謊言,但都被於連冷靜地一一戳穿,馬弟雅思這才明白自己作案時,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窺視。馬弟雅思本以為於連會向警察局告發他,但出乎意料的是,於連並沒有這樣做。馬弟雅思安然在小島上住了兩天,然後乘船離開了這裏。
作品節選
1
仿佛所有的旅客都沒有聽見似的。
汽笛又響了一次,聲音尖銳而悠長,接著又迅速地響了三次,猛烈得要震破耳膜——猛烈得沒有目的,沒有效果。像第一次汽笛聲一樣,誰也沒有因此發出一聲喊,因此後退一步;旅客們臉上的肌肉連動也沒有動。
……
在這股煙的後麵,離人群沒多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對輪船靠岸漠不關心的旅客。汽笛聲既沒有引起他注意,也沒有減弱其餘旅客的興奮。他和其餘的人一樣站著,軀幹和四肢都是僵直的;他的眼睛望著地麵。
他經常聽到人們向他說起這件事:二十五年前或者三十年前,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有一隻很大的硬紙盒子,原來是裝鞋子的,他卻用來收藏他所搜集的一股股小繩子。他並不是任何小繩子都收藏:質量低劣的他不要,用得太舊、走了樣或者脫了線的不要;太短而又派不了什麼用途的也不要。
他麵前的這股小繩子一定符合他的需要。這是一條很好的小麻繩,一點兒沒毛病,被人小心地卷成8字形,在打結的地方還密密地繞了幾圈。它一定很長:起碼有一公尺,甚至兩公尺。一定是什麼人把它卷起來留待將來使用,或者準備收藏,後來不小心遺落在那裏的。
馬弟雅思彎下身去撿繩子。當他直起腰來的時候,他發覺右邊離他沒幾步路的地方,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嚴肅地注視著他;她的兩隻大眼睛安靜地望著他。他微微地笑了笑,可是她並沒有用笑容來回報他;過了幾秒鍾,他才是見她的眼珠轉向他的胸前,望著他拿在手中的這根繩子。他更其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這股小繩子,並沒有感到失望。這真是件很好的收獲:繩子光亮而不過度,絞得精細而整齊,顯然十分結實。
一刹那間,他似乎認出了這根小繩子原是他自己在很久以前遺失的東西。過去一定有過那麼一根一模一樣的小繩子曾經在他的心目中占據過很重要的位置。是不是和別的小繩子一起藏在鞋盒裏的那一根呢?他的回憶馬上轉向一片陰沉沉的雨天景色,而小繩子在那種景況下是無關緊要的。
這根小繩子,他本來隻要放進衣袋就行了。可是他剛一移動臂膀,就停住了這個動作,察看著自己的手,臂膀仍然猶豫不定地半屈著。他看見自己的指甲太長,這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他還發現指甲長得過分尖,當然這並不是他削成這種樣子的。
女孩子始終朝他這邊望著。可是很難斷定她究竟是望著他,還是望著他背後的什麼東西,或者根本就什麼東西也沒有望;她的眼睛似乎睜得太大,以至於不可能集中在一件孤立的物體上,除非這件物體的體積非常龐大。她一定是在凝視著大海。
……
電鈴發出一下響聲,機器又開動起來。輪船轉了一個弧形的彎,慢慢地靠近碼頭。從另一邊船舷上,可以望見岸上的景物迅速地展現:首先是有黑白橫條的、肥矮的燈塔,然後是半坍毀的要塞碉堡,蓄水船塢的水閘,堤岸上的一排排房屋。
“今天,船準時了。”一個人說。另一個人糾正:“差不多準時。”也許先後說話的是同一個人。
馬弟雅思看了看手表。渡海時間恰好三小時。電鈴又響了;過了幾秒鍾,又響了一次。一隻灰色的海鷗,和第一隻一模一樣,向著同一方向,以同樣緩慢的速度,沿著同樣的一條橫彈道線飛翔;它的頭有點側,它的喙傾斜著、指向地麵,眼睛凝視不動。
輪船似乎不再向任何方向前進。可是船尾傳來水流被螺旋槳猛烈攪動的聲音。離船已經很近的防波堤,比甲板高出幾公尺;現在一定是退潮的時候。輪船即將停泊的那個碼頭露出了下半截,這部分的橋麵比較平滑,被水浸成褐色,一半布滿綠色的苔蘚。隻要注意觀察,就能看出這個石塊砌成的坡岸正在不知不覺地靠近輪船。
這個石塊砌成的坡岸是一個傾斜的梯形物,由兩個垂直的平麵交切成銳角:一個平麵是防波堤的筆直的堤壁,堤壁的末端和碼頭接連;另一個平麵是通到防波堤上的斜橋橋麵。斜橋在防波堤上由一條橫線連接起來,直通碼頭。
由於透視的效果,碼頭看起來比實際距離要遠些。它以自己為中心,沿著那條主線兩旁伸出一束平行線,明顯地勾畫出一係列的矩形平麵;在晨光的照耀下,這一塊塊矩形平麵更顯得清楚明晰。橫的平麵和直的平麵互相間隔著:一塊橫的矩形平麵是堤上圍牆的牆頂,圍牆建築在防波堤臨海的一邊,保護著堤麵的走道;另一塊直的是圍牆的內壁;又一塊橫的是堤麵的走道;再一塊直的是沒有遮護、徑直插入港內水麵的堤壁。兩塊直的平麵籠罩在陰暗中;兩塊橫的平麵則被陽光照得閃亮——那就是全部圍牆的牆頂和大部分堤麵走道,隻有走道上被圍牆投影遮沒了的那一條狹長地帶是陰暗的。照理,在港內的水上還應該看得見全部建築物的倒影,而且按照平行線的排列順序來說,水麵上還應該看得見通到碼頭去的筆直的堤壁的倒影。
到了防波堤的末端,建築就複雜化起來;堤麵分成兩部分:近圍牆一邊是一條通向信號台的小路,另一部分就是插入水麵的斜橋。引人注目的就是從側麵望見的這個斜橋的傾斜長方形。旁邊堤壁的影子把斜橋橋麵按對角線切成兩半,清楚明白地呈現出一個陰暗的三角形和一個明亮的三角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