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博爾赫斯
喬治·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是阿根廷詩人、小說家兼翻譯家。他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個有英國血統的律師家庭,在日內瓦上中學,在劍橋讀大學,掌握英、法、德等多國文字,博爾赫斯從中學時代開始寫詩。1919年赴西班牙,與極端主義派及先鋒派作家過從甚密,同編文學期刊。1923年出版第一部詩集,1935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從此奠定了在阿根廷文壇上的地位。1946年因在反對庇隆的宣言上簽名,被革除圖書館中的職務,派任市場家禽稽查員,但作家拒絕任職並發表公開信表示抗議。1950年至1953年間任阿根廷作家協會主席。1955年任國立圖書館館長、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哲學文學係教授。1950年獲阿根廷國家文學獎,1961年獲西班牙的福門托獎,1979年獲西班牙的塞萬提斯獎。
重要作品有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1923)、《麵前的月亮》(1925)、《聖馬丁劄記》(1929)、《影子的頌歌》(1969)、《老虎的金黃》(1972)、《深沉的玫瑰》(1975),短篇小說集《惡棍列傳》(1935)、《杜撰集》(1944)、《虛構集》(1944)、《布羅迪報告》(1970)等。其中《小徑分岔的花園》(1941)、《阿萊夫》(1949)是典型的後現代主義文本。還譯有卡夫卡、福克納等人的作品。其作品文體幹淨利落,文字精練,構思奇特,結構精巧,小說情節常在東方異國情調的背景中展開,荒誕離奇且充滿幻想,帶有濃重的神秘色彩。
作品
啊,上帝,即便我困在堅果殼裏,我仍以為自己是無限空間的國王。
《哈姆萊特》,第二幕第二場
他們會教導我們說,永恒是目前的靜止,
也就是哲學學派所說的時間凝固;但他們或
任何別人對此並不理解,正如不理解無限廣
闊的地方是空間的凝固一樣。
《利維坦》,第四章第四十六節
貝雅特麗齊·維特波臨終前苦楚萬分,感傷和恐懼都不能使痛苦緩解片刻,終於在2月份一個炎熱的早晨去世,那天我發現憲法廣場高聳的廣告鐵架換了一個不知什麼牌子的香煙廣告;那件事讓我傷心,因為我明白不停頓的廣大的世界已經同她遠離,廣告牌的變化是一係列無窮無盡的變化中的第一個。世界會變,但是我始終如一,我帶著悲哀的自負想道;我知道我對她不合情理的愛慕有時使她難以容忍;如今她死了,我可以專心致誌地懷念她,不抱希望,但也沒有屈辱感。我想,4月30日她的生日;那天去加拉伊街他們家探望她的父親和她的表哥卡洛斯·阿亨蒂諾·達內裏是合乎禮節的,無可非議,或許也無可回避。我將再次等在幽暗的、滿是擺設的小會客室裏,再次端詳她許多背景各異的相片。貝雅特麗齊·維特波彩色的側麵照;1921年狂歡節時貝雅特麗齊戴著麵具的照片;貝雅特麗齊第一次領聖餐;貝雅特麗齊和羅伯托·亞曆山德裏結婚那天的留影;貝雅特麗齊離婚後不久在馬術俱樂部午餐會上;貝雅特麗齊同德利亞·聖馬科·波塞爾和卡洛斯·阿亨蒂諾在基爾梅斯;貝雅特麗齊和維列加斯·阿埃多送給她的哈巴狗在一起;貝雅特麗齊的正麵照和斜側麵照,手托著下巴在微笑……我不必像往常那樣帶幾本送她的書作為去拜訪的借口,我終於學了乖先把那些毛邊書書頁裁開,免得幾個月後發現它們原封未動而發窘。
貝雅特麗齊·維特波是1929年去世的;此後每年到了4月30日我總是去她家看看。我一般在七點一刻到,坐二十多分鍾;每年晚去一會兒,多坐一些時間;1933年那次一場瓢潑大雨幫了我忙:他們不得不留我吃晚飯。我當然不錯過那個良好的開端;1934年那次到她家時已過八點鍾,我帶了聖菲的杏仁甜餅;很自然地留下吃飯。這樣,在憂傷和略帶哀豔的周年紀念日裏,我逐漸贏得了卡洛斯·阿亨蒂諾·達內裏的信任。
貝雅特麗齊頎長荏弱,略微有點朝前傾;她的步態(如果允許使用矛盾修飾法的話)有一種優美的笨拙,一種陶醉的意味;卡洛斯·阿亨蒂諾臉色紅潤,身體壯實,頭發灰白,眉清目秀。他在南郊一家不出名的圖書館裏擔任一個不重要的職務;他相當專橫,但不起作用;從不久前始,晚上和節日他都待在家裏不外出。雖然隔了兩代,他的意大利口音和說話時的大量手勢依然存在。他的心理活動活躍、激動、多變,但無足輕重,充滿了無用的類推和多餘的顧慮。他的手(像貝雅特麗齊一樣)細長漂亮。有幾個月,他迷上了保爾·福爾,他佩服的不是福爾的歌謠,而是他無可挑剔的名聲。“福爾是法國詩人中的王子,”他自負地說。“你再怎麼攻擊他也是白費氣力;你的浸透毒汁的箭休想射中他。”
……
我生平隻有一次機會細讀了《福地》一萬五千行十二音節的詩,邁克爾·德雷頓在那首地形史詩裏記載了英國的動植物、水文、山嶽、軍事和寺院的曆史;我敢說這部有分量,但也有局限性的作品使人厭倦的程度要低於卡洛斯·阿亨蒂諾同樣性質的鴻篇巨製。他雄心勃勃地想用詩歌表現整個地球;1941年,他已經解決了昆士蘭州幾公頃土地、鄂畢河一公裏多的河道、維拉克魯斯北麵的一個貯氣罐、康塞普西翁區的主要商行、瑪麗亞娜·坎巴塞雷斯·德·阿韋亞爾在貝爾格拉諾區九月十一日街上的別墅,以及離布賴頓著名水族館不遠的一家土耳其浴室。他又念了他詩中有關澳大利亞地區的吃力的段落;那些又長又不像樣的亞曆山大體的詩句缺少引子裏比較使人激動的東西。我不妨抄錄一節:
聽著。在那根通常的木樁右麵
(不用說,當然是從北、西北方向過來)
有一具無聊的骨架——顏色麼,天白——
給了羊欄以屍骨塚的麵貌。
“兩個奇崛的用法,簡直妙不可言,”他狂喜地嚷道,“我已經聽到你在暗暗叫絕了!我承認,我承認。首先是那個形容詞‘通常’,它一針見血地點破了田園農事固有的、不可避免的沉悶,以前的田園詩和我們的赫赫有名的《堂塞貢多·鬆勃拉》從不敢這樣淋漓盡致地指出過。其次,那個平鋪直敘,然而力透紙背的‘無聊的骨架’在矯揉造作的詩人的眼裏會被看成異端邪說,但是欣賞遒勁豪放的批評家卻愛之若命。此外,整個一節詩品位很高。第三行後半句和讀者生動活潑地攀談起來;它料到讀者迫切的好奇心理,借讀者之口提個問題,隨即又作了回答。至於那個創新‘天白’,你如何評價?那個形象生動的新詞使人聯想到天空,而天空是澳大利亞風景的至關重要的因素。如果沒有那個聯想,全詩的筆調難免過於暗淡,讀者內心深處將被無法緩解的悲哀所襲,不得不掩卷長歎。”
將近午夜時我才告辭。
過了兩個星期天,達內裏打電話找我,據我記憶所及,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他邀我四點鍾見麵,“一起在附近的酒吧沙龍喝牛奶,那是有開拓思想的蘇尼諾和鬆格裏——也就是我的房東,你記得嗎——在街角新開的咖啡館;你該見見這個場所”。我興致不高,無可奈何地同意了。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張空桌;那個“酒吧沙龍”現代化得沒治,糟糕的程度比我想像的稍低一些;旁邊幾張桌子的顧客興奮地談論著蘇尼諾和鬆格裏毫不吝嗇的巨額投資。卡洛斯·阿亨蒂諾裝出為燈光設計的精致感到驚奇(其實他肯定早見過了),一本正經地對我說:
“不管你願不願意,你得承認這個地方可以和弗洛雷斯區最高級的咖啡館相比。”
然後他把他的詩又念了四五頁給我聽。他根據那個炫耀辭藻的等而下之的原則作了修改:原先寫成湛藍的地方,現在改為藍晶晶、藍瑩瑩,甚至藍盈盈。他本來認為乳白這個詞不壞;在描寫洗羊毛池的時候,他換了奶白、乳汁白、乳漿白……他痛罵批評家;接著,他比較厚道地把批評家說成是“那種自己沒有鑄幣的金銀,也沒有蒸汽壓機、滾軋機和硫酸,但能指點別人藏鏹的地點”。隨後,他抨擊了前言癖,“天才中的天才在《堂吉訶德》的優雅的前言裏已經嘲笑了這種毛病”。然而他承認在新著的扉頁最好有一篇顯眼的前言,由一位有聲望、有地位的名士簽署的認可。他說他打算發表長詩的前幾章。我明白了那次奇特的電話邀請的動機;那人願請我替他的賣弄學識的雜燴寫個前言。我的擔心是沒有根據的:卡洛斯·阿亨蒂諾帶著怨恨的欽佩說,阿爾瓦羅·梅利安·拉菲努爾是個有學問的人,如果我出麵相求他欣然為長詩寫序,他博大精深的聲望也就名副其實了。為了防止最不可原諒的失誤,我得為兩個未完成的優點做說客:十全十美的形式和嚴格的科學內容,“因為在那個優美比喻和形象的花園裏最小的細節都嚴格符合真實”。他又說貝雅特麗齊生前和阿爾瓦羅一直相處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