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斯特拉岡 是你親口告訴我的。我不知道。反正機會均等。或者差不多均等。
弗拉季米爾 嗯?咱們幹什麼呢?
愛斯特拉岡 咱們什麼也別幹。這樣比較安全。
弗拉季米爾 咱們先等一下,看看他說些什麼。
愛斯特拉岡 誰?
弗拉季米爾 戈多。
愛斯特拉岡 好主意。
弗拉季米爾 咱們先等一下,讓咱們完全弄清楚咱們的處境後再說。
愛斯特拉岡 要不然,最好還是趁熱打鐵。
弗拉季米爾 我真想聽聽他會提供些什麼。我們聽了以後,可以答應或者拒絕。
愛斯特拉岡 咱們到底要求他給咱們做些什麼?
弗拉季米爾 你當時難道沒在場?
愛斯特拉岡 我大概沒好好聽。
弗拉季米爾 哦……沒提出什麼明確的要求。
愛斯特拉岡 可以說是一種祈禱。
弗拉季米爾 一點不錯。
愛斯特拉岡 一種泛泛的乞求。
弗拉季米爾 完全正確。
愛斯特拉岡 他怎麼回答的呢?
弗拉季米爾 說他瞧著辦。
愛斯特拉岡 說他不能事先答應。
弗拉季米爾 說他得考慮一下。
愛斯特拉岡 在他家中安靜的環境裏。
弗拉季米爾 跟他家裏的人商量一下。
愛斯特拉岡 他的朋友們。
弗拉季米爾 他的代理人們。
愛斯特拉岡 他的通訊員們。
弗拉季米爾 他的書。
愛斯特拉岡 他的銀行存折。
弗拉季米爾 然後才能打定主意。
愛斯特拉岡 這是很自然的事。
弗拉季米爾 是嗎?
愛斯特拉岡 我想是的。
弗拉季米爾 我也這麼想。(沉默)
愛斯特拉岡(焦急地)可是咱們呢?
弗拉季米爾 你說的什麼?
愛斯特拉岡 我說,可是咱們呢?
弗拉季米爾 我不懂。
愛斯特拉岡 咱們的立場呢?
弗拉季米爾 立場?
愛斯特拉岡 別忙。
弗拉季米爾 立場?咱們趴在地上。
愛斯特拉岡 到了這麼糟糕的地步?
弗拉季米爾 大人閣下想要知道有什麼特權?
愛斯特拉岡 難道咱們什麼權利也沒有了?
[弗拉季米爾大笑,像先前一樣突然抑製住,改為裂開嘴嬉笑。
……
(選自施鹹榮譯本,見《外國現代派作品選》,
第3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作品賞析
《等待戈多》是一部“徹底的反戲劇”之作。1953年1月,該劇在巴黎巴比倫劇院首演後,立即引起熱烈的爭議。支持者和反對者因對此劇毀譽不一,在休息廳裏大打出手。一時間,“等待戈多”成為人們街談巷議的主要內容。1957年,美國聖昆廷監獄為1400多犯人演出該劇,“世界上最粗魯的觀眾”接受了這部作品。
與其他荒誕派作家相比,貝克特的故事更加荒唐離奇,形式更加怪誕誇張,內容更加難以捉摸。貝克特以戲劇化的荒誕象征手法,“揭示人類在一個荒謬的宇宙中的尷尬處境”。劇中代表人類活動的背景荒涼而又淒慘。一條荒僻小路,路邊一棵禿樹,兩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在等待戈多。主人公戈戈和狄狄這兩個作為人類象征的流浪漢,外形幹癟,精神麻木,生活在焦慮、痛苦和無聊之中。他們衣食無著,隻能靠乞討度日。他們對一切茫然無知,隻是一味地等待戈多。在這荒涼的世界上僅存的兩個老人靈魂也是不相通的:一個處在形而下(總想把腳從靴子裏解放出來),一個處在形而上(念《聖經》、思考人生);相互說話時總是打岔,得不到對方回應,就像對方不存在一樣。為證實對方和自己的存在,他們不能不說話;但又苦於無話可說,於是對罵;苦於無事可做,於是上吊玩。當波卓鎖著“幸運兒”上來時,四個人為搶骨頭像四堆活動的垃圾似的在舞台上爬。
這個世界籠罩著不可解脫的痛苦和不可名狀的荒誕:人們的信仰已被兩次世界大戰和經濟危機徹底摧毀,人類的各種關係全麵異化。人與自我、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被嚴重扭曲;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失去了理性,失去了自我,消解了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於是,重複便成為一種獨特的生存方式。戈戈、狄狄不停地戴帽子、脫帽子、穿靴子、脫靴子,現實中的人們日複一日地重複自己或別人的生活軌跡。沒有發展,沒有變化,起點就是終點,生命就是無意義的重複,這幕悲劇在不停地上演。在這裏,時間成為難忍難挨的存在,“他們讓新的生命誕生在墳墓上,光明隻閃現了一刹那,跟著又是黑夜。”波卓的變瞎分明是對時間的逃避與抗拒,用他的話說:“瞎子沒有時間觀念。屬於時間的一切東西他們都看不見”。生活中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使生存變得更加痛苦,更加令人厭煩。荒誕派戲劇的哲學基礎是存在主義,但它連存在的意義也消解掉了。失去了精神家園後在荒原上流浪就是人類生存狀態的寫照。《等待戈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純粹地反映了戲劇性的悲涼人生。作品的細節、對話都充滿了象征意味。貝克特善於從細處落墨,將對西方世界的荒誕感、災難感、孤獨感、空虛感表現得深入骨髓。
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還能做什麼呢?人生注定是一場悲劇,惟一能做的隻有等待。在舊的信仰破滅、新的信仰尚未確立之際,等待成為惟一的精神支柱。“在這場大混亂裏,隻有一樣事情是清楚的,咱們在等待戈多的到來。”無家可歸,無路可循,更可怕的是人們無法改變這個巨大的伴隨一生的痛苦。正是因為戈多的不可知,正是因為戈戈、狄狄把自己全部獲救的希望都寄托在他們一無所知的戈多身上,並為此苦苦等待,成為生活的全部內容,才更顯示出絕望、迷茫和精神危機的深刻,也更顯示出現實生活的可怕——人類生活就是這樣毫無意義、毫無價值、碌碌無為,隻有痛苦、絕望和無目的的等待。
這是一個“等待的西西弗斯神話”。如同西西弗斯一樣,推運永遠推不到山頂的巨石。瑣碎生活的機械重複已達到極限狀態,無論等待多麼痛苦,等待的東西始終不來。“戈多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因為無聊所以等待,而等待本身卻更是無聊。和戈戈、狄狄一樣,現實中的人何嚐不是處在一種永恒的等待之中。現實的不可把握,未來的不可預測,使人的存在顯得那麼的渺小與無望。在張皇失措、百無聊賴中,人們隻能期盼著某個人或某件事的突然出現,改變它們既往的境遇。然而等待本身也是對人們生存境遇的揭示,是在解構了生與死、價值與意義之後的一種無可奈何的境地。
毫無疑問,“戈多今天不來,明天準來”就已經預示著戈多出現希望的渺茫,因為明天永無終了,戈多的出現也就遙遙無期。這種等待本身就包含著一種內在衝突,一種意誌的努力和抗拒。“我他媽的這一輩子到處在泥地裏爬。”他們甚至懺悔自己的出世,悔恨當初沒有“從巴黎塔頂跳下來”,這是人類再次遭到放逐後的普遍情緒。這是對社會的罪惡、災難和虛假、對人性的沉淪、人格的喪失、個性的毀滅,對人的苦悶、孤立無援、不能互相溝通、人變成非人的憤怒和抗議。在這一憤怒裏,陪襯深沉的人道主義願望——擺脫噩夢般的現實,恢複人的本性,像人一樣生活。
那麼,戈多到底是誰?西方評論家有多種解釋:有人認為戈多(Godort)由“上帝”(God)一詞演變而來,故暗指上帝;有人認為他象征死亡;有人認為波卓就是戈多,因為在劇本的法文手稿中,波卓曾自稱是戈多;也有人認為,戈多這一人物來自巴爾紮克的喜劇《自命不凡的人》,該劇中就有一個被眾人議論又始終不曾露麵的神秘人物戈杜(Godeau)等等。各種解說不一而足。有人曾問過貝克特,戈多是誰,貝克特坦言:“我要是知道,早在戲裏說出來了。”這也許含有故弄玄虛的成分,但也具備一定的真實性。
正是因為作者把戈多設定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存在,使這一從未露麵的形象具有了超越現實的意義。戈多可以理解為一種象征——他代表生活在惶惶不安的西方社會人們對未來的希望。羅伯·吉爾曼指出:“這部戲劇就是表現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怎樣等待戈多;戈多不來,他的本性就是他不來。他是被追求的超驗,現世以外的東西,人們追求它是為了給現世生活以意義。”希望抽去了具體內容,具有永恒的形而上的色彩。
縱觀人類曆史的腳印,便可見出人類不斷追尋希望的艱難曆程。在古希臘關於普羅米修斯的神話中,潘多拉的盒子將疾病、戰爭、饑餓、貧窮等各種災禍撒播人間,卻惟獨留下了希望。但丁的《神曲》就是希望人類在理性和信仰的指引下,淨化靈魂,完善自我,走出中世紀的黑暗,走向完美的理想境界——天堂。哈姆萊特希冀重整乾坤,以人文主義的理想消除社會罪惡,為父複仇,救民於水火。浮士德頑強進取,將一切苦樂裝在心中,試圖以啟蒙思想的活力開辟一個新世界。如果說古希臘神話是在解釋希望,但丁、哈姆萊特與浮士德是在實踐希望的話,那麼《等待戈多》就是在等待希望,並在“希望——幻滅——繼續希望”的循環中向著人本主義回歸。伏爾泰說:“人類最可寶貴的財富就是希望,希望是人的組成部分。”的確,隻有為希望所鼓舞,才能不斷實現理想;希望滿足之日,也就是生命終結之時。對整個人類而言,沒有希望就意味著走向毀滅的開始。
戈多是愛與善——這是上帝死後20世紀的人們尋找到的新的上帝,他使人們擺脫孤獨與空虛,讓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和溝通。在劇本的開頭,戈戈就憧憬著福音書中那“美麗的地方”,“妙極了的景色”——那是與這荒涼破敗的荒原截然相反的“彩色的”“聖地的地圖”。戈戈說:“那是咱倆該去的地方,我老這麼說,這是咱們該去度蜜月的地方。咱們可以遊泳。咱們可以得到幸福。”那裏和煦的陽光和青灰色的海水能給這冷漠的世界帶來溫暖和生機,讓人們自由暢快地呼吸,給人們活下去的勇氣。那個令人魂牽夢繞的所在,正是人類永久的精神家園。
(梁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