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局外人(2 / 3)

他的主要思想,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就是說,我是預謀殺人。至少,他試圖證明這一點。正像他親口說的:“先生們,我可以證明,可以從兩方麵證明。一方麵是鐵一般的事實,另一方麵是這個罪惡靈魂的心理向我提供的啟發。”他曆述了我母親死後一係列的事實經過。他提出我漠不關心的態度,連母親多大年紀我也不知道,母親葬後第二天就去遊泳,而且還帶著一個情婦,還看電影,而且還是費南代爾的片子,最後還把情婦帶到家裏去。我費了很長的時間才聽明白他的話,因為他說情婦長、情婦短,我不知道他指的是誰,對我來說,瑪麗隻是瑪麗,而不是什麼情婦。

……

“先生們,你們看,”檢察官說道,“我把這一連串的事情說給你們聽,證明這個人殺人是完全神智清醒的。這一點,我非常肯定,”他用力地說,“因為這不是一件平常的殺人案,不是一個倉促間的行動,你們可以用臨時不得已來減輕他的罪行。這個人呀,先生們,這個人非常聰明。你們都聽過他如何狡辯了,不是麼?他非常善於對答。他知道每一句話有多大的分寸。我們不能說他這個人糊裏糊塗不知道自己幹的是什麼。”

我呢,我聽著他說話,我聽見他誇我聰明。但是我不了解,一個平常人的長處,一旦到了一個犯人身上,怎麼就變成了沉重的罪名。至少,這一點我不懂。他後來的話,我沒有再聽,一直到我又聽見他說:“他表示過後悔麼?先生們,從來沒有。自從他被逮捕以來,從來沒有一次對於他這個可恥的犯罪行為有任何緊張激動的表示。”

這時候,他朝著我轉過身來,用手指著我,繼續狠狠地數落我,憑良心講,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當然,我不能說他沒有理由。但是,對於我殺人的行為,我真的並不怎麼後悔。隻是他這樣纏住我不放,倒使我很驚奇。我真想客客氣氣,甚至於熱情地向他解釋明白,我這一輩子就從來沒有真正後悔過什麼事。我一向就隻想到將要發生的事,想到今天或者明天。不過,當然,在我現在被迫所處的環境裏,我這樣的心情能向誰說呢?我沒有權利表示我的多情,表示我的善意。我壓製住自己,再聽下去,因為檢察官說起我的靈魂來了。

他提醒那幾位陪審員注意,他說他曾經仔細研究過我的靈魂,結果他什麼也沒有看出來。他說實際上,我根本就沒有靈魂,沒有一點人性,人類心裏的道德觀念,我是一絲一毫也沒有。他說道:“自然,關於這一點,我們也不能怪他。他無法得到的,我們不能怪他沒有。但是,說到我們法院,我們就絕對不能輕易放過,這件事做起來不那麼容易,但是工作是高尚的,我們要樹立法律的尊嚴。尤其是,當這個人的心已經空虛到變成連社會也可能陷下去的深淵的時候。”

他又談起了我對於我母親的態度,重複了辯論時已經說過的那許多話。他的話簡直說不完,比談到我拿槍打死人的時候還要多得多,多到最後我什麼也不知道了,隻感覺到天氣的炎熱。到了最後,他實在說不下去了,才停下來,可是馬上又用他那低沉的、鎮定的聲音說道:“先生們,不要忘了這個法庭明天就要判決一個最重大的要犯:殺死親父的凶手。”看他那個樣子,仿佛擔心別人在重大殺人案之前會心軟下來。他希望人類的尊嚴要堅決地處罰,決不寬貸。不過,他居然又說,即便是這件殺父的案子,和我冷漠的態度比起來,他幾乎認為還是我的罪過大。依照他的看法,一個精神上殺死母親的人,和拿刀殺死父親的人,應該以同樣的罪名從人類社會的名單上清除出去。無論如何,精神上殺人,就是給拿刀殺人準備條件。他差不多像頒布條例似的,以立法的口吻高聲說道:“先生們,我堅決相信,如果我說,坐在這條板凳上的人和明天法院要判決的人,同樣都是殺人犯,你們不會認為我這個想法太過分的。因此,他應該受到嚴厲的處分。”

說到這裏,檢察官擦了擦臉上發亮的汗水。他最後說道,他的職務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職務,但是他要堅決地執行它。他說我和這個連最基本的規律我也不予重視的社會,無任何共同之處,我根本就不配叫人類有同情我的心,因為心有什麼作用我原本就不知道。他說道:“我請求判處這個人殺頭的死罪,而且我心裏非常快活。因為,在我年限已經很久的職務裏,如果說我隻會請求處人死罪,可是從來沒有像今天感到這樣相稱、這樣應該、這樣受良心的神聖的、義不容辭的驅使。在這個人麵獸心的動物身上,我看到的隻是妖魔,我感到的隻是可憎。”

……

後來,別的事情我都忘掉了,我隻記得通過法院所有的房間和辯論法庭——我的律師還在那裏辯論個沒完——我聽到街上賣冰小販吹喇叭的聲音。我充滿了對一個生命的回憶,這個生命雖然已經不屬於我了,但是我還看得見我在裏麵曾享受過的一切親切和真實的快樂:夏季的氣息,我喜愛的區域,傍晚時的天空,瑪麗的笑容和連衫裙,等等。一種再在這裏待下去是毫無用處的感覺湧上我的心頭,我隻想趕快辦一件事,那就是盡快地結束辯論,讓我再回牢房裏去睡覺。所以我的律師最後大嚷大叫,我幾乎也聽不見了,他說陪審員們總不能眼看把一個一時糊塗的正直好人送到死亡裏去吧,一種永恒的悔恨已經使他擺脫不掉了,這就是最可靠的刑罰,讓時間來消磨這個生命吧。法院宣布辯論停止,我的律師勞累不堪地坐了下來。可是,他的同行都來向他握手道賀了。我隻聽見:“親愛的,說得實在好!”有一個居然來問我:“嗯?你說怎麼樣?”我當然表示同意,不過我的稱讚不是出於真心情願,因為我實在太累了。

……

白天的時候,我總是想到上訴。這個問題,我老是想到好的一麵。我計算著我的觀感,從我的思想裏求得最好的效果。但是,我也常常會想到壞的一麵,那就是:上訴被駁。“那麼,我就去死。”別的出路是不會有的,這很明顯。誰心裏也明白,生活是不值得去度過的。說老實話,我也不是不知道三十歲死或是七十歲死都沒有什麼大關係,因為三十歲死也好,七十歲死也好,別的男人和別的女人照樣會繼續活下去,而且再過幾千年也還是如此。沒有比這個更清楚的了。反正,我需要死,那麼,現在死和再過二十年才死,有什麼分別呢?不過這時候,在我的推想中使我不安的,是我一想到如果還有二十年好活,我心裏便會緊張得跳動。其實,如果想到過了二十年以後還是要死的話,這種思想也還是可以壓服住的。既然需要死,那麼怎麼樣死和什麼時候死,都是次要的問題,這不是很明白麼?所以(不容易辦到的,便是不要放棄這個“所以”所代表的理論),所以,我沒有理由不好好地接受上訴被駁。我應該接受它。

……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沒有看我。我不喜歡他待在那裏,我覺著討厭。我正想請他滾蛋,不要再麻煩我,看見他忽然對著我轉過身來,放聲說道:“不,我沒法相信你的話,不過,我堅信你盼望過另一種生活。”我說當然了,可是,現在說這樣的話,那等於願意自己成為富有的人,希望遊水遊得快,或者希望自己的嘴長得更好看,完全一樣,都是毫無意思。可是,他攔住了我的話,問我我所盼望的另一種生活是怎樣的。我說道:“一種可以回憶現在生活的生活。”不過,我馬上跟他說我不高興再多和他囉唆了。他還想和我談談上帝,但是我朝他走過去,想最後一次向他解釋明白,我的時間不多了,我不願意把它浪費在上帝身上。他想換一個談話的題目,他問我為什麼稱他“先生”,而不叫他“神父”。一句話使我火起來,我跟他說他不是我的神父,他是別人的神父。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道:“你這話不對,我的孩子。我是你的神父。隻是你不明白,因為你的心跟瞎子一樣看不見。我要為你祈禱。”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仿佛在我身上有什麼東西爆炸了似的。我扯著喉嚨大叫,我罵他,不許他為我禱告。我抓住他那件黑袍子的衣領,把我內心深處的話,喜悅和憤怒混在一起的強烈激動,一股腦兒都發泄出來了。他的樣子很鎮靜,不是麼?但是他的鎮靜,抵不上女人的一根頭發。他連活著不活著都不知道,因為他活著,等於一個死人。我呢,雖然看起來兩手空空,但是我知道我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一切都是怎麼回事,比他知道得清楚,知道我還活著,肯定我即將死去。是的,這一點是絕對有把握的。我對它有把握,跟他對我有把握,完全一樣。我從前就沒有看錯,現在還是很正確,永遠正確。我過去這樣生活,今天換一種生活也無所謂。我辦過那件事,沒有辦過這件事。我沒有那樣做,而我這樣做。怎樣呢?過去所過的日子仿佛隻是為了等待這一分鍾,等待受刑的這一個短暫的黎明。什麼都不重要,沒有重要的事情,我明白為什麼。他也明白為什麼。在我度過的這一個多餘的生活裏,一股黑暗的氣息通過還沒有到來的歲月,從我將來的深處,向我撲過來。這股氣息,一路吹來,把我活過的歲月和人們想讓我活的歲月,都同樣吹得一幹二淨。別人的死活,母親的慈愛,對我還有什麼意思呢?既然我自己,隻有一種命運在等待著我,那麼,他所說的上帝,別人所選擇的生活,所奠定的命運,甚至於成千上萬和他同樣幸運的人都自稱是我的兄弟,對我還有什麼意思呢?這些,他懂麼?他明白麼?大家都幸運,世界上隻有幸運的人。不管是誰,有一天都注定要死。連他本人也是一樣,也是注定要死的。所以,我被控殺人,而死卻是為了在母親下葬的時候沒有哭,這都有什麼關係呢?薩拉瑪諾的狗和他的老婆有同樣的價值。飯館裏遇到的那個小女人和馬鬆娶的那個巴黎人,甚至於要跟我結婚的瑪麗,都同樣有罪。雷蒙是不是我的朋友,賽萊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這都有什麼關係呢?今天,瑪麗拿嘴去親另外一個莫爾索,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個注定要死的人,他懂得這些麼?這個從我遙遠的將來……我嚷得氣都接不上來了。但是,已經有人從我手裏把教士救出去,看守恐嚇著我。可是那個教士,反而勸阻他們,不要他們動氣。他沉默地望了我一會兒,眼睛裏滿含著眼淚,然後扭轉頭去,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