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局外人(1 / 3)

[法]加繆

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是法國存在主義小說家、戲劇家,出生於法屬阿爾及利亞。父親是農業工人,1914年死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馬恩河戰役。加繆從小跟西班牙籍的母親在貧民區度過了苦難的童年,在貧窮和疾病中享受著地中海的陽光和海水。因家境貧困,靠獎學金和勤工儉學才讀完中學和大學。1933年入阿爾及爾大學文學院,攻讀哲學和古典文學,因患肺病中途輟學。當過氣象員、汽車推銷員、政府機關職員等。同年參加進步作家巴比塞、羅曼·羅蘭領導的反法西斯運動,次年加入共產黨,翌年退黨。他酷愛戲劇,演過戲,當過導演,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參加抵抗運動,擔任《法蘭西晚報》主編。他在1943—1952年間與薩特交往甚密,後因觀點分歧而分手。1944年法國解放後,出任戴高樂派的《戰鬥報》主編。

加繆的創作於20世紀40年代進入鼎盛期。中篇小說《局外人》(1942)以文學形式對存在主義進行了形象描繪,哲學隨筆《西西弗斯神話》(1943)以哲學語言進行係統論述,它們的相繼問世使加繆一舉成名,奠定了他作為存在主義創始人之一的地位。在他的長篇小說《鼠疫》(1947)、中篇小說《墮落》(1956)、短篇小說集《流亡與王國》(1957)、劇本《誤會》(1945)、《卡利古拉》(1945)、《戒嚴》(1948)、隨筆集《反抗的人》(1949)等作品中,涉及沉默、自殺、空虛、荒謬、反抗等重要概念,蘊涵著豐富的哲學美學思想。1957年“因為他傑出的文學作品闡明了當今時代向人類良知提出的各種問題”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60年加繆死於車禍。

作品梗概

20世紀40年代初,阿爾及爾。主人公莫爾索是法國公司的年輕職員。他收到了母親病故的電報。因為收入低微,無力贍養,三年前他就把母親送進了養老院。他前往養老院奔喪,從鎮上步行去兩裏外的養老院,想立刻見到母親。可是站到母親的靈柩前,卻拒絕了為他打開棺木的老人,拒絕看母親的遺容。自己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他抽煙、打瞌睡、喝咖啡,對來吊唁的老人們有一種可笑的感覺。他不悲痛,沒掉一滴眼淚。隻感到炎熱、疲倦,盼望早些回城裏睡覺。

第二天是周末,他到海濱遊泳,遇見過去的同事瑪麗。兩人一起遊泳,看電影,又一起過夜。瑪麗問他願不願意和她結婚,他說無所謂,假使她一定要結婚,那就結吧。問他愛不愛她,他說沒想過,大概是不愛。

公司老板想讓莫爾索到巴黎分號工作,他覺得生活是不可改變的,在哪生活都一樣。

鄰居雷蒙說情婦騙了他,把情婦揍了一頓。他要莫爾索代筆寫信痛罵情婦,莫爾索覺得無所謂,就寫了。他又讓莫爾索到警察局證明那個女人騙了自己,莫爾索也覺得無所謂,照樣做了。

星期天,雷蒙邀莫爾索和瑪麗到住在阿爾及爾郊區的朋友馬鬆家去玩。他情婦的弟弟糾集了一群阿拉伯人報複雷蒙,在海濱大打出手,雷蒙被刺傷。過了一天中午,莫爾索揣著雷蒙的手槍,一個人去海濱乘涼,遇見雷蒙的對頭。天氣酷熱,他感到神思恍惚。當阿拉伯人亮出刀子時,恰好集在眉毛上的汗珠流在眼睛上,他下意識地摸出手槍,連開五槍,打死了阿拉伯人。

莫爾索被捕入獄。“開始他確實沒把這件事看得很認真”。律師去詢問有關案情,他懶得理他。在審訊過程中,神甫企圖靠宗教力量使他服罪,晃動銀十字架讓他懺悔。莫爾索沒有理會。隻是覺得熱得要命,法庭上有不少大蒼蠅往臉上落。法官的提醒,他覺得很可笑。十一個月的審訊和囚禁十分難挨。日子長了,隻是想到女人。不是瑪麗,而是隨便什麼女人。審判時,檢察官所關心的不是莫爾索殺人本身,而是奔喪前後的私生活。法庭傳訊了有關證人:養老院院長、看門老頭、瑪麗、雷蒙、母親的生前好友貝萊茲等,借以推測莫爾索“罪惡靈魂的心理”。法庭將莫爾索把母親送進養老院、給母親送葬時漠然冷淡,母親死後第二天就尋歡作樂等一並展露出來,說明他的沉淪:“沒有靈魂,沒有一點人性”。證明他殺人時是完全清醒的,是預謀殺人,結果他被判處死刑。

莫爾索對生命不是不留戀,對死亡不是沒有恐懼,但很快就適應了。他拒絕祈禱和懺悔,把神父攆了出去,一個人平靜地等待死亡。

(梁坤)

作品節選

第一部

母親今天死了。也許是昨天死的,我不清楚。我收到養老院一封電報,電文是:“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從電報上看不出什麼來。很可能昨天已經死了。

……

養老院離鎮上還有兩公裏的路。我隻好步行去了。我真想立刻看見母親。可是看門的告訴我說需要先看院長。偏趕上院長有事,我隻好等一等。看門的跟我說了不少話,後來,我才見到院長。他是在辦公室裏接見我的。院長是個小老頭,還戴著榮譽勳章。淺藍的眼睛盯著我看。後來,才跟我握手,握住我的手不肯放開,我簡直不知道怎樣把手縮回來。他翻開一個檔案看了看,說道:“莫爾索太太是三年前進來的。你是她惟一的親人。”我以為他要跟我說幾句不滿意的話,於是趕快向他解釋。可是,他沒有讓我說。“用不著解釋,親愛的孩子。我看過你母親的檔案。你沒有能力負擔她。她需要有人照看,而你的薪水又太少。何況,在這裏,她也很舒服。”我說:“是的,院長。”他又接著說:“你知道,這裏還有年紀和她相仿的人做做朋友。她可以和他們談談過去。你年輕,跟你在一起她反而會悶得慌。”

……

我走進去了,是一間相當明亮的屋子,粉刷的石灰牆,上麵是玻璃天棚。裏麵放著幾排椅子,還有交叉支著的架子。在正當中的兩個架子上,放著一口棺材,蓋著棺蓋。隻看見發亮的螺絲釘,釘得很淺,在刷成褐色的木板上更顯得突出。棺旁邊,有一個阿拉伯籍的女護士;穿著白衣服,頭上戴著一頂漿洗得耀眼發亮的頭巾。

這時候,看門的從我背後走進來。他一定是跑來的,說話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本來已經封口了,我得把螺絲釘再轉開來,使你可以再看她一次。”他正想走近棺木,我攔住了他。他問我說:“你不想看她麼?”我回答說:“不了。”他沒有離開,我很難為情,因為我覺著我不應該這樣說。過了一會,他看了看我,問道:“為什麼呢?”他沒有責備的意思,隻是想問問。我說:“也說不上來。”於是,他粘著白色的唇髭,也不看我,說道:“我明白了。”這個老頭的一對眼睛很體麵,淺藍色,臉色略帶點紅。他遞給我一把椅子,自己坐在我後麵。那個守靈的女人站起來,走出去了。這時候,看門的跟我說:“她長的是個惡瘡。”我一時明白不過來。我看了看女護士,她臉上纏著一條繃帶,在眼睛下麵鼻子上麵,繃帶是平的,也不凸起來,隻看見臉上那一條白布。

……

我們依次往前走。我發現貝萊茲走路有點瘸。靈車漸漸地越走越快,老頭子落在後麵了。車子旁邊那四個人,有一個也跟不上了,這時走在我身邊。我奇怪太陽在天上怎麼走得這樣快。我發覺田地裏滿是蟲子的叫聲和莊稼的擺動聲。我臉上流下汗來。因為我沒有帽子,我掏出手帕來當扇子。殯儀館的一個人跟我說了一句話,我也沒聽清楚。他右手掀起鴨舌帽的帽簷,左手拿一條手巾擦著額頭。我問他:“怎麼樣?”他向我指了指天,說道:“夠受的。”我說:“對。”過了一會兒,他問我:“這是你母親麼?”我又回答了個“對”。“她年紀大麼?”我回答說:“還好。”因為我不知道母親到底是幾歲。他不再說話了。我回過頭去,看見貝萊茲老頭已經落後五十多米遠了。他吃力地往前趕,帽子一會兒拿在這隻手裏,一會兒又拿在那隻手裏。我又看了看院長。他莊嚴地走著,別的沒什麼動作。眉頭上有幾滴汗,他也不擦。

……

……

晚上,瑪麗來找我了,她問我願意不願意跟她結婚。我說無所謂,假使她一定要結婚,我們就結。她是想知道我愛不愛她。我回答說我已經告訴她一次了,這個問題毫無意思,如果她一定要知道的話,那大概我不愛她。她說道:“那麼,為什麼又肯跟我結婚呢?”我跟她說這是毫無關係的事情,如果她要的話,我們可以馬上結婚。反正,是她要跟我結婚的,我呢,我隻表示同意就是了。她卻不是這樣,她認為婚姻是一件嚴肅的大事。我說:“我不是這個看法。”她沉默了一會兒,一聲不響地望著我。後來她說她隻是想知道假使是另外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和我的關係跟瑪麗和我的關係一樣,如果她要求跟我結婚的話,我會不會答應。我說:“當然會答應。”她自己心裏揣摩她究竟愛不愛我。關於這一點,我毫無把握。又沉默了一陣子,她嘟嘟囔囔地說我這個人真怪,她愛我可能就是因為我怪,不過,有一天,也可能為了同樣的理由恨我。我一聲不響,有什麼好說的呢?她笑著拉住我的胳膊,說她要跟我結婚。我說隨她的便,高興什麼時候結就什麼時候結。我把老板剛才的話也告訴她了,瑪麗說她倒喜歡到巴黎去看看。我跟她說我在那裏住過一個時期,她問我巴黎是什麼樣子。我說:“很髒。連鴿子也是黑的。人的皮膚倒是白的。”

後來,我們倆出去走了一陣子,穿過城裏的大街。女人都很漂亮,我問瑪麗有沒有看出來。她說她知道,並且還知道我的心理。有一會的工夫,我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我倒是真不願意她走,我跟她說我們一起到賽萊斯特那裏吃晚飯去吧。她很願意去,不過她還有事情。這時候我們離我家不遠,我隻好和她分手了。她看了看我,說道:“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有什麼事麼?”我的確想知道,隻是,我沒有想到問,她心裏難過,就在這裏。看見我不好意思的樣子,她又笑了,晃了晃身子,把嘴湊上來讓我親。

即便是坐在被告席上,聽見大家都在談說自己也是開心的。當檢察官和我的辯護律師發生爭辯的時候,我看得出來,大家都在談我,甚至於談我比談我犯的案子還要多。他們的爭辯,難道就有這樣大的距離麼?隻見我的律師舉起了胳膊,為犯人辯護,想盡了理由和借口。檢察官呢,舉起了雙手,肯定我的罪行,不接受有任何可以原諒的地方。我夾在兩個人當中感到很尷尬,因為雖然我心裏有些不安,但是我很想插進去也講兩句,可惜我的律師總是跟我說:“你不要響,這對於你更有利。”看樣子,好像他們處理我的案子,絲毫也不征求我的意見。一切都在我的幹預之外進行著。我的命運怎樣決定,沒有一個人問我同意不同意。我不時地真想攔住他們,告訴他們說:“真是豈有此理!這裏究竟誰是被告啊?被告的地位也很重要呀!總得讓我也說幾句話才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