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薩特
讓保爾·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是20世紀法國著名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小說家和戲劇家。他出生於巴黎一個海軍軍官家庭。兩歲喪父,母親改嫁,他寄居於學識淵博的外祖父家中,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19歲時進入聲譽卓著的巴黎高等師範學校攻讀哲學。24歲通過中學教師就業考試,並與西蒙娜·德·波伏瓦相識,後結成終生伴侶。1933—1934年薩特作為公費生在柏林法蘭西學院哲學係進修,受業於胡塞爾門下,這對於他後來形成存在主義哲學思想體係有決定性影響。薩特回國後在巴黎等地任中學哲學教師多年,同時從事寫作。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應征入伍。1940年被德軍俘虜,1941年獲釋,旋即參加法國地下抵抗運動。
薩特是法國戰後重要文學流派——存在主義的倡導者。1936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著作《想象》。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他創辦文學刊物《現代》,從事哲學研究與文學創作,著述甚豐。主要論著有《存在與虛無》(1943)、《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1946)和《辯證理性批判》(1960)等,其中表述了“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存在先於本質”、“自由選擇”等存在主義思想。小說主要有:長篇《惡心》(1938)、短篇《牆》(1939)、多卷集長篇《自由之路》(未完成,1945—1949)。戲劇作品有《蒼蠅》(1943)、《禁閉》(1944)、《死無葬身之地》(1946)、《恭順的妓女》(1946)、《肮髒的手》(1948)等。此外,他還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對重大的曆史事件作出迅速的反應,影響巨大。
1964年,薩特謝絕了瑞典文學院授予的諾貝爾文學獎金,理由是不接受一切來自官方的榮譽。
1980年4月15日,薩特因肺氣腫病逝於巴黎,享年75歲。
作品梗概
《禁閉》是一部五場獨幕劇。劇情是在幻想中的地獄裏一間有門無窗的密室裏展開的:
三個生前劣跡斑斑的人物死後在地獄裏的一間密室裏不期而遇:加爾散,男,報社編輯,生前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因臨陣脫逃被處決的膽小鬼,同時又是個沉溺酒色、折磨妻子的虐待狂;艾絲黛爾太太,出身貧寒,父母早亡,為養活年幼的弟弟,嫁給一個上了年紀的闊佬,六年後愛上另一個男人,生下一女,拒絕與情夫私奔,並將私生女投湖溺死,情夫悲憤欲絕,開槍自殺,不久,她也因患肺炎身亡。伊內絲小姐,郵政局小職員,初與表弟相好,後又沉迷於跟另外一個女子搞同性戀,因煤氣中毒而一命嗚呼。他們彼此之間相互戒備,試圖隱瞞生前的劣跡。加爾散竭力要讓他人相信自己是個英雄。艾絲黛爾掩飾著色情狂的身份和殺嬰罪責,詭稱自己是個為了年老的丈夫斷送了青春的貞潔女子;伊內絲則避而不談自己的同性戀的經曆。他們相互之間拚命地戒備、提防,把自己的往昔緊緊地隱藏起來,惟恐讓他人知悉。與此同時,他們又互相“拷問”他人,每個人都無時不在“他人的注視”下接受審視與監督。由於他們生前的惡習難改,真實麵目迅速暴露無遺,並形成了三人之間相互追逐又相互排斥、一環套一環的複雜關係:加爾散希望勾引伊內絲並拒絕艾絲黛爾的糾纏;伊內絲想和艾絲黛爾搞同性戀拒絕了加爾散;艾絲黛爾隻想得到加爾散而對伊內絲沒有任何興趣。三個痛苦的靈魂,誰也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誰也不得安寧,誰也不能退場,忍受著不堪其苦的折磨與煎熬。末了,加爾散終於醒悟地獄裏根本不需要刑具的道理:“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獄。”
(範方俊)
作品節選
第五場
……
加爾散 我正在把我的一生理出個頭緒來。(伊內絲笑起來)有些人笑盡管笑,可做起來還不是跟我一樣!
伊內絲 我的一生很有條理,完全有條有理。它自然而然就有條理了,在人世間,我用不著為生活操心。
加爾散 真的嗎?您以為生活就那麼簡單嗎?(用手擦擦額頭)好熱呀!你們允許我脫掉外衣嗎?(準備脫掉外衣)
艾絲黛爾 啊,不!(稍緩慢)不要脫。我討厭不穿外套、光穿襯衫的男人。
加爾散(又穿上外衣)行。(稍停)我那時是在編輯部過夜的,那兒總是熱得要命。(稍停,同樣的語氣)就是這會兒都熱得嚇人。現在是黑夜了。
艾絲黛爾 瞧,真的,已經是黑夜了。奧爾加正在脫衣服。在世上光陰過得真快。
伊內絲 現在是黑夜了,他們在我的房門上貼了封條。房間裏黑洞洞、空蕩蕩的。
加爾散 他們把外衣擱在椅背上,把襯衫的袖子卷到肘彎上。那兒散發著一股男人味和雪茄味。(稍停)我喜歡生活在光穿襯衫的男人群裏。
艾絲黛爾(生硬地)那麼,我們沒有共同的愛好,您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嘍。(向伊內絲)您,您喜歡光穿襯衫的男人嗎?
伊內絲 不管是不是光穿襯衫,男人我都不太喜歡。
艾絲黛爾(帶著驚愕的神情注視他倆)可是,為什麼,到底為什麼我們要湊在一起呢?
伊內絲(抿住嘴笑)您說什麼?
艾絲黛爾 我看著你們倆,心裏想,我們幾個人以後要住在一起了……我本來還巴望著重新和朋友們、家裏人團聚。
伊內絲 他臉孔中間有個窟窿,真是個出眾的朋友。
艾絲黛爾 那個男人還不是一樣。他跳起探戈舞來像個職業舞蹈家。可我們呢,我們,為什麼人家把我們拉扯在一起呢?
加爾散 那有什麼,這是機緣嘛。他們根據到達的先後次序,隻要能夠把人往一個地方塞就盡量塞。(問伊內絲)您笑什麼?
伊內絲 因為您那個機緣把我逗樂了。您就那樣急於要使自己心安理得嗎?他們可一點兒都不講什麼機緣。
艾絲黛爾(怯生生地)我們這幾個人也許以前見過麵吧?
伊內絲 從來沒有。否則,我不會記不得你們的。
艾絲黛爾 或者,我們可能有共同的熟人吧?你們認識不認識迪布瓦·塞穆爾一家?
伊內絲 您說這話,我感到挺奇怪。
艾絲黛爾 誰上他們家,他們都接待。
伊內絲 他們是幹什麼的?
艾絲黛爾(驚奇地)他們什麼也不幹。他們在科雷茲有座別墅,並且……
伊內絲 我麼,我以前在郵局裏當職員。
艾絲黛爾(略往後退)啊!那麼,真的嗎……(稍停)您呢,加爾散先生?
加爾散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裏喲。
艾絲黛爾 這樣看來,您完全說對了。我們是碰巧相聚在一起的。
伊內絲 好一個碰巧。那麼這些家具也是碰巧放在這兒嘍。右邊的椅子是墨綠的,左邊的椅子是波爾多式的,這也是碰巧嘍。反正都是碰巧,對不對?那麼,請你們設法把它們的位置換一下,你們又會說我這個主意怪好的。那麼這個青銅像呢?也是碰巧嗎?還有這大熱天呢?這大熱天呢?(靜默片刻)我告訴你們,他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連細枝末節的東西,都精心安排好了。這個房間早在盼我們來了。
艾絲黛爾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所有東西都那麼難看,那麼硬邦邦的,有那麼多棱角。我最討厭棱角。
伊內絲(聳聳肩)您以為我在第二帝國時代款式的客廳裏生活過不成?
[稍停。
艾絲黛爾 這麼說來,一切都是預先安排好的嘍?
伊內絲 全都安排好了。我們幾個也是先搭配好了的。
艾絲黛爾 那麼,您,您坐在我對麵也不是偶然的啦?(稍停)他們究竟有什麼打算呢?
伊內絲 我不知道,反正他們有他們的打算。
艾絲黛爾 要是別人在我身上打什麼主意,我可不答應,這樣,我馬上會對著幹的。
伊內絲 那麼,幹吧!您就幹吧!可您甚至還不知道他們腦子裏打的是什麼主意呢。
艾絲黛爾(跺腳)真叫人受不了。他們大概還會利用你們兩人在我身上打什麼主意吧?(注視他倆)就是利用你們兩人。有些人,我一看他們的臉,馬上就知道他們在想什麼。而在你們的臉上,我可什麼都看不出來。
加爾散(突然對伊內絲)您倒說說看,為什麼我們要在一塊兒呢?您已經講得太多了,幹脆講到底吧。
伊內絲(驚奇)我們為什麼在一起,我可一點兒都不知道呀。
加爾散 您得知道。(思索了一會兒)
伊內絲 隻要我們每個人都敢於說出……
加爾散 說出什麼?
伊內絲 艾絲黛爾!
艾絲黛爾 您說什麼?
伊內絲 您幹過什麼事?為什麼他們把您送到這兒來?
艾絲黛爾(激動地)可是我不知道,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甚至想,這是不是弄錯了。(對伊內絲)請您別笑。您想想每天有多少人……去世。他們成千上萬地到這兒來,他們隻跟下級辦事員,一些沒有受過教育的職員打交道。怎麼可能不出差錯呢?但請您別笑。(對加爾散)您倒說說看,他們要是把我的情況弄錯了,也會把您的情況弄錯的。(對伊內絲)您也是一樣。我們到這兒來,是別人弄錯了,難道這樣想不更好嗎?
伊內絲 您要跟我們說的就是這番話嗎?
艾絲黛爾 您還想知道些什麼呢?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從前是個孤兒,很窮困,我撫養我弟弟。我父親的一位老朋友來向我求婚。他有錢,人品也好,我就答應了。處在我的地位您會怎麼做呢?我弟弟病了,他需要極其精心的治療。我同丈夫和和睦睦地生活了六年。兩年前,我遇到一個人,後來我愛上了他,我們立即就心心相印了。他要求我跟他私奔,我沒有答應。這以後,我便生了肺炎。我要講的就是這些。有些人也許滿口講什麼原則,責備我把青春獻給了一個老頭子。(向加爾散)您認為我做錯了嗎?
加爾散 當然沒有錯。(稍停)那麼您呢,您認為一個人按照自己的原則處世就是錯誤麼?
艾絲黛爾 您這樣做,誰又能責怪您呢?
加爾散 我辦了一家和平主義的報紙。戰爭爆發了。怎麼辦呢?他們全把眼睛盯在我身上。“他有膽量麼?”好吧,我就敢,我偏袖手旁觀,他們把我槍斃了。我錯在哪兒?錯在哪兒?
艾絲黛爾(把手擱在他手臂上)您沒有錯,您是……
伊內絲(諷刺地接過話頭)一位英雄。那麼您妻子呢,加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