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福克納
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1897—1962)是20世紀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美國南方文學的代表。1897年9月25日,福克納出生於美國密西西比州北部小鎮新阿爾巴尼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南方家庭。他的曾祖父、祖父曾是當地顯赫一時的人物,到他父親這輩時,家道衰落。福克納早年所受的正規教育不多,但在祖父的私人圖書室閱讀了大量文學名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他想參加美國空軍,因身材矮小遭到拒絕,隻得冒充英國人進入設在加拿大多倫多的英國皇家空軍學校,但尚未結業戰爭已經結束。
戰後福克納以複員軍人的身份免試進入密西西比大學。一年後,他主動輟學,開始嚐試寫作。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著名作家舍伍德·安德森,並在後者的提攜下,先後發表了幾部小說,其中尤以描寫虛構的南方小鎮約克納帕塔法故事的《沙多裏斯》最為重要。它不僅為福克納贏得了少許作家的名聲,更重要的是,它打開了作家日後創作題材與主題的廣闊天地。他“在家鄉那塊郵票般大小的地方”創造出自己的一方天地——“約克納帕塔法世係”。他共創作了19部長篇小說和七十多篇短篇小說,獲得了極大成功。與此同時,各種獎勵也蜂擁而至,195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1951年獲全國圖書獎,1955年、1963年兩獲普利策文學獎。
1962年1月6日,因心髒病發作病逝於家鄉的奧克福鎮,享年63歲。
作品梗概
《喧嘩與騷動》共分四個部分。每個部分由不同的人物來敘述某一特定時間裏發生的故事。第一部分是“班吉的部分”,時間是1928年4月7日;第二部分是“昆丁的部分”,時間是1910年6月2日;第三部分是“傑生的部分”,時間是1928年4月6日;第四部分是“迪爾西的部分”,作者講述1928年4月8日發生的事。
康普生家族曾是小鎮上顯赫一時的名門望族,祖上出過一位州長、一位將軍。家中原有大片的田地和成群的黑奴,但到康普生這代時,隻剩下一幢破敗的宅子,黑傭人也隻剩下老婆婆迪爾西以及她的小外孫勒斯特了。一家之主康普生先生,名義上是律師,但從不見他接洽業務,整天喝醉酒絮絮叨叨地空發議論,把悲觀失望的情緒傳染給大兒子昆丁。康普生太太自私冷酷,總感到自己受氣吃虧,實際上正是她的無病呻吟在拖累與折磨著全家,她隨時不忘自己南方大家閨秀的身份,家中沒有一個人能從她那裏得到一絲的愛和溫暖。
康普生夫婦有四個孩子:昆丁、凱蒂、傑生和班吉。女兒凱蒂美麗、熱情、開朗,但冷冰冰、缺乏愛的家庭讓她痛苦不已。為尋求補償,她走出家門,同本地的一個小夥子廝混並懷了孕。為了給孩子找個父親,她匆匆地嫁了人。但事情很快敗露,丈夫跟她離了婚,她隻得把私生女小昆丁寄養在娘家,自己獨自到大城市闖蕩。長子昆丁性格抑鬱,一向以這個貴族家庭的過去引以自豪,但眼見家庭的潦倒沒落,心情格外壓抑和苦悶。他曾經視妹妹凱蒂的貞操為搖搖欲墜的康普生家族的惟一精神支撐,而當凱蒂未婚先孕,置“南方淑女”的清規戒律於不顧時,昆丁徹底地絕望了。他在凱蒂結婚一個月後投河自盡。
傑生是凱蒂的大弟弟,一個冷酷無情,自私自利的市儈。凱蒂嫁給銀行家時他曾有望獲得一個銀行職位,但此事卻因姐姐婚前的不檢點行為而告吹,為此他恨透了凱蒂,並遷恨於姐姐的私生女小昆丁,他玩弄花招,把凱蒂辛苦寄來的撫養費據為己有,並千方百計地引誘、教唆小昆丁學壞,從中獲取複仇的喜悅。小昆丁在家中再也呆不下去了,在1928年4月8日複活節這一天,她取走傑生的7000 元不義之財,與一個流浪藝人私奔。傑生發現後追趕小昆丁,不但沒有追回錢,反而差點搭上性命。班吉是凱蒂的小弟弟,一個先天性白癡,30多歲的人卻隻有3歲孩子的智力,處處要人照看。他愛戀姐姐,對周圍的人隻能憑氣味分辨,姐姐離家出走,他十分痛苦。他在街上糾纏女生,被懷疑企圖強奸幼女,在傑生的操縱下慘遭閹割,但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最後傑生為了丟棄這個累贅,把他送進了州立收容所……
小說最初發表時,故事就到此為止。15年後,福克納又為它加寫了一章“附錄”,追述了康普生家族的始末,並對凱蒂與傑生的後來結局作了交代:凱蒂離婚後,幾次婚姻都不順利,後來當了一個德國將軍的情婦;傑生則在1945年賣掉家宅,遣散黑傭,依靠經商開始發跡。
(範方俊)
作品節選
一九二八年
7
四月
透過柵欄,穿過攀繞的花枝的空當,我看見他們在打球。他們朝插著小旗的地方走過來,我順著柵欄朝前走。勒斯特在那棵開花的樹旁草地裏找東西。他們把小旗拔出來,打球了。接著他們又把小旗插回去,來到高地上,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他們接著朝前走,我也順著柵欄朝前走。勒斯特離開了那棵開花的樹,我們沿著柵欄一起走,這時候他們站住了,我們也站住了。我透過柵欄張望,勒斯特在草叢裏找東西。
“球在這兒,開弟。”那人打了一下。他們穿過草地往遠處走去。我貼緊柵欄,瞧著他們走開。
“聽聽,你哼哼得多難聽。”勒斯特說。“也真有你的,都三十三了,還這副樣子。我還老遠到鎮上去給你買來了生日蛋糕呢。別哼哼唧唧了。你就不能幫我找找那隻兩毛五的鏰子兒,好讓我今兒晚上去看演出。”
他們過好半天才打一下球,球在草場上飛過去。我順著柵欄走回到小旗附近去。小旗在耀眼的綠草和樹木間飄蕩。
“過來呀。”勒斯特說。“那邊咱們找過了。他們一時半刻間不會再過來的。咱們上小河溝那邊去找,再晚就要讓那幫黑小子撿去了。”
小旗紅紅的,在草地上呼呼地飄著。這時有一隻小鳥斜飛下來停歇在上麵。勒斯特扔了塊土過去。小旗在耀眼的綠草和樹木間飄蕩。我緊緊地貼著柵欄。
“快別哼哼了。”勒斯特說。“他們不上這邊來,我也沒法讓他們過來呀,是不是。你要是還不住口,姥姥就不給你做生日了。你還不住口,知道我會怎麼樣。我要把那隻蛋糕全都吃掉。連蠟燭也吃掉。把三十三根蠟燭全都吃下去。來呀,咱們上小河溝那邊去。我得找到那隻鏰子兒。沒準還能找到一隻掉在那兒的球呢。喲。他們在那兒。挺遠的。瞧見沒有。”他來到柵欄邊,伸直了胳膊指著。“看見他們了吧。他們不會再回來了。來吧。”
我們順著柵欄,走到花園的柵欄旁,我們的影子落在柵欄上,在柵欄上,我的影子比勒斯特的高。我們來到缺口那兒,從那裏鑽了過去。
“等一等。”勒斯特說。“你又掛在釘子上了。你就不能好好地鑽過去不讓衣服掛在釘子上嗎。”
凱蒂把我的衣服從釘子上解下來,我們鑽了過去。凱蒂說,毛萊舅舅關照了,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我們,咱們還是貓著腰吧。貓腰呀,班吉。像這樣,懂嗎。我們貓下了腰,穿過花園,花兒刮著我們,沙沙直響。地繃繃硬。我們又從柵欄上翻過去,幾口豬在那兒嗅著聞著,發出了哼哼聲。凱蒂說,我猜它們準是在傷心,因為它們的一個夥伴今兒個給宰了。地繃繃硬,是給翻掘過的,有一大塊一大塊土疙瘩。
把手插在兜裏,凱蒂說。不然會凍壞的。快過聖誕節了,你不想讓你的手凍壞吧,是嗎。
“外麵太冷了。”威爾許說。“你不要出去了吧。”
“這又怎麼的啦。”母親說。
“他想到外麵去呢。”威爾許說。
“讓他出去吧。”毛萊舅舅說。
“天氣太冷了。”母親說。“他還是呆在家裏得了。班吉明。好了,別哼哼了。”
“對他不會有害處的。”毛萊舅舅說。
“喂,班吉明。”母親說。“你要是不乖,那隻好讓你到廚房去了。”
“媽咪說今兒個別讓他上廚房去。”威爾許說。“她說她要把那麼些過節吃的東西都做出來。”
“讓他出去吧,卡羅琳。”毛萊舅舅說。“你為他操心太多了,自己會生病的。”
“我知道。”母親說。“有時候我想,這準是老天對我的一種懲罰。”
“我明白,我明白。”毛萊舅舅說。“你得好好保重。我給你調一杯熱酒吧。”
“喝了隻會讓我覺得更加難受。”母親說。“這你不知道嗎。”
“你會覺得好一些的。”毛萊舅舅說。“給他穿戴得嚴實些,小子,出去的時間可別太長了。”
毛萊舅舅走開去了。威爾許也走開了。
“別吵了好不好。”母親說。“我們還巴不得你快點出去呢。我隻是不想讓你害病。”
威爾許給我穿上套鞋和大衣,我們拿了我的帽子就出去了。毛萊舅舅在飯廳裏,正在把酒瓶放回到酒櫃裏去。
“讓他在外麵呆半個小時,小子。”毛萊舅舅說。“就讓他在院子裏玩得了。”
“是的,您哪。”威爾許說。“我們從來不讓他到外麵街上去。”
我們走出門口。陽光很冷,也很耀眼。
“你上哪兒去啊。”威爾許說。“你不見得以為是到鎮上去吧,是不是啊。”我們走在沙沙響的落葉上。鐵院門冰冰冷的。“你最好把手插在兜裏。”威爾許說。“你的手捏在門上會凍壞的,那你怎麼辦。你幹嗎不待在屋子裏等他們呢。”他把我的手塞到我口袋裏去。我能聽見他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我能聞到冷的氣味。鐵門是冰冰冷的。
“這兒有幾個山核桃。好哎。躥到那棵樹上去了。瞧呀,這兒有一隻鬆鼠,班吉。”
我已經一點也不覺得鐵門冷了,不過我還能聞到耀眼的冷的氣味。
一九一□年
2
六月
窗框的影子顯現在窗簾上,時間是七點到八點之間,我又回到時間裏來了,聽見表在嘀嗒嘀嗒地響。這表是爺爺留下來的,父親給我的時候,他說,昆丁,這隻表是一切希望與欲望的陵墓,我現在把它交給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證明所有人類經驗都是謬誤的reducto absurdum,這些人類的所有經驗對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見得有用,對你個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給你,不是要讓你記住時間,而是讓你可以偶爾忘掉時間,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時間上麵。因為時間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說。甚至根本沒有人跟時間較量過。這個戰場不過向人顯示了他自己的愚蠢與失望,而勝利,也僅僅是哲人與傻子的一種幻想而已。
表是支靠在放硬領的紙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傾聽它的滴答聲。實際上應該說是表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裏來。我想不見得有誰有意去聽鍾表的滴答聲的。沒有這樣做的必要。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察覺滴答聲,隨著在下一秒鍾裏你又聽到了那聲音,使你感到雖然你方才沒有聽見,時間卻在不間斷地、永恒地、越來越有氣無力地行進。就像父親所說的那樣:在長長的、孤獨的光線裏,你可以看見耶穌在彳亍地前進,很像。還有那位好聖徒弗蘭西斯,他稱死亡為他的“小妹妹”,其實他並沒有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