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這個老混蛋!”她說。她掙紮起來,可是我抓住了她不放。“你這個該死的老混蛋!”她說。
“我要給你點厲害瞧瞧,”我說。“你也許有本事把一個老太婆嚇唬走,可是我要讓你明白現在是誰在治你。”我用一隻手抓住她,這時候,她不再掙紮了,隻顧望著我,她那雙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烏黑烏黑的。
“你要幹什麼?”她說。
“你等著,讓我把皮帶抽出來,然後你就知道了。”我說著,一麵把褲帶往外抽。這時,迪爾西抓住了我的胳膊。
“傑生,”她說,“你啊,傑生!你難道不害臊嗎?”
“迪爾西,”昆丁說,“迪爾西。”
“我不會讓他抽你的,”迪爾西說。“你不用害怕,好寶貝。”她抱住了我的胳膊……
(選自李文俊譯:《喧嘩與騷動》,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年版)
作品賞析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人生猶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福克納的名作《喧嘩與騷動》之書名正來源於莎士比亞名劇《麥克白》中的這段台詞。這部以美國南方為描繪對象的長篇小說所反映的是20世紀初美國南方社會貴族莊園主衰亡的曆史,著重表現了傳統觀念與現代意識、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和衝突。作家通過人物的內心體驗來揭示其矛盾和衝突帶來的困惑與不安,並把南方地域文化中深沉的曆史感和人們迷惘、失落、憂慮而又不斷探索的精神內涵融入作品之中,從而使小說迷離、深邃,充滿了神秘的現代意識。
《聖經·創世記》中上帝造就的人類始祖亞當與夏娃生活在伊甸園裏,園中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滋潤著園中生物。而後夏娃和亞當在蛇的引誘下偷食了知識樹上的果實,從此,分辨善惡的開始也就意味著被趕出了伊甸園,人類的墮落由此開始。若把《喧嘩與騷動》中的一些情節連綴下來,我們也可敷演出一幅大致相同的圖景。有一條小溪流經康普生莊園,園中有一棵梨樹……整個情節構成了一個關於現代人墮落的故事,而在情節的展開中,這幅圖景的藝術價值逐漸凸顯。主人公凱蒂,正是福克納世界中失落的象征,故事中主人公昆丁、班吉等的命運轉向皆與凱蒂息息相關。而她不顧威爾許的勸告和父親的警告,不管傑生“告發她”的威脅,毅然地爬上樹去。這時,“一條蛇從屋子下爬出來”,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她獨立不羈的叛逆性格,卻也暗示了她個性中悲劇的一麵。透過知識之樹,她看見了死亡。這一情節象征著死亡和失貞,日後康普生先生的死亡、昆丁的自殺皆與其失貞有直接聯係。她已經被欲望之火控製,接受了瞬息即逝的“溫暖”。更為重要的是,失貞也是凱蒂悲劇性的一生的轉折點。她長大後追求幸福的夢想也被“玷汙”、“弄髒”了。
伊甸園在文學作品中往往是樂園、天堂的代名詞,但福克納創造性地借用了這一意象。在現代伊甸園中,天堂已經失落,人們所感受到的便隻有孤寂、迷茫和背叛,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負罪感和恐懼感。伴之而來的就是精神上的深刻的危機。這一意象表達了這一內涵:凱蒂不是從充滿了溫暖與歡樂的伊甸園走向墮落的,而是被沒有愛的滋潤的康普生家族——現代伊甸園逼入墮落的深淵的。在康普生家族中顯現了這種失落的天真,“伊甸園”暗示著一個充溢著冷漠、孤獨、負罪感而又缺乏溫情與和諧的“精神荒原”。
一家之主康普生先生已陷入酒精虛無主義之中,在骨子裏是一個失敗者。對他而言,“人生無非是其不幸的總和”,而勝利也僅僅是哲人與傻子的一種幻想而已,麵對家業的凋敝、女兒的墮落,他無力也無心采取行動來維持家庭,不久便命歸黃泉。他的死加重了凱蒂內心的痛苦與負罪感。
康普生夫人身上則體現了人性的盲目、道德的僵死和曆史的錯覺。她身上的妻性與母性日漸泯滅,不能擔當起作妻子與母親的職責與義務,她所愛的惟有娘家的名聲,為自己編織一個“大家閨秀”的美夢,努力去執行“南方淑女”規範的道德要求。時鍾在她的身上停滯不前。她所代表的道德模式與凱蒂所代表的生機勃勃的自然力展開了激烈的衝突。自凱蒂15歲第一次吻了男孩,康普生夫人就穿起了喪服,哀悼“死去的女兒”。之後又不顧女兒的感情,為她找了個有錢而無德的丈夫。婚事失敗後,便將女兒逐出了家門。其死守的道德規範是淩駕於人類最基本的情感——親情之上的,與人性相違背的。
康普生先生與夫人共同構築的是一個沒有溫暖、令人壓抑和窒息的家庭,必然會生長出畸形的後代。在癡兒班吉僵死的世界裏,他無力區分過去和現在,幾十年間所發生的事如一團亂麻攪在一起,隻有凱蒂的愛是溫暖的,有了凱蒂的愛,他的大腦中便出現“一團團滑溜、明亮的東西”。正因為如此,凱蒂的失落帶給他無限的痛苦。昆丁得不到母愛,與妹妹凱蒂有過密的兄妹關係,顯示了其亂倫的心態。而他麵對現實的軟弱,也脫離不了其父的影響。傑生受到康普生夫人過分的寵愛,導致了他狂熱地崇拜金錢,內心有恨無愛。
凱蒂要衝出這無愛的精神荒原。她能愛,墮落前對癡弟班吉噓寒問暖,出嫁前放心不下的就是癡弟與父親。她比哥哥昆丁更能了解其內心的痛苦。她敢愛,且愛得投入,熱戀上了達爾頓·艾密斯,“一次次地為他死去”。她的叛逆遇到了挑戰,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她的勇敢追求,隻是在純真的心靈上一次次地劃下汙點。除了康普生夫人所代表的道德規範對她生命力的扼殺外,癡弟班吉的世界也容不下她絲毫的變化。她失身後,班吉悲哀地嚎叫,父親酗酒度日,昆丁痛苦不堪。她再也找不到愛情,從此心灰意冷,徹底地墮落了。凱蒂對幸福和愛的追求變成了一種狂熱的欲望之火,灼傷了自己也毀滅了他人。她被逼入墮落的深淵。凱蒂的悲劇是對康普生家族悲劇的側麵反映,也揭示了南方種植園文明走向滅亡的必然性。在福克納的神話王國裏,建立在非正義、不道德的蓄奴製基礎上的禮儀製度背上了罪惡的曆史重軛。康普生夫人自身就是毀滅人性的禮儀製度的犧牲品,而一旦她將這種製度加於自己的家人,便又充當了摧殘人性的劊子手。康普生家族的悲劇反映了南方種植園文明對人性的摧殘和扼殺,以及人性可貴一麵的遺失。
在這隱藏著喧嘩與騷動的精神荒原上,死亡的陰影籠罩著大地。小說的“班吉部分”頻頻回蕩著死亡的旋律。在班吉的意識中反複出現大姆娣過世那天晚上的情形。他憑著特異的嗅覺聞到了父親、昆丁身上有雨味,即死亡的味道。同時他的意識中還多次有白骨、老雕等意象。康普生先生因酗酒而過早離開人世,昆丁則在哈佛投河自盡。這些死亡的意象具有象征的色彩,大姆娣的死標誌著一塊“豐碑”的倒塌,象征著一個被神話化了的舊時代已壽終正寢。康普生先生作為一個失敗者早早退出了曆史舞台,昆丁能以其敏感的目光看到南方蓄奴製的罪惡,看到自己家族曆史被詛咒的一麵,可他靠吮吸南方的乳汁長大,耳濡目染的都是祖宗光榮的曆史,他對南方的態度處於愛與恨的交織中。所有這些彙成了一股苦水,在他心頭喧囂、泛濫。他無法在曆史與現實的縫隙間重新找到自己生存的空間,而陷入“苦惱萬端,進退兩難的精神困境”,最終選擇了自殺。昆丁的死反映了一代知識分子對曆史、現實及未來的苦苦思索及其苦悶、彷徨與絕望,從中透露出作者所關注的並不僅僅是幾個人物的生死,而是整個人類曆史及文明的進程與命運。
然而,在失落的天真背後,作者所展示給我們的並不是一個徹底絕望的世界。凱蒂所流露出的愛感人至深;侍奉了康普生家族幾代的女仆迪爾西是一位既普通又關鍵的人物,她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紛繁複雜中創造出一種秩序,在喧嘩與憤怒中維持著幾分生氣與平和。她對康普生家族盡心盡力地操持,對班吉關心照料,對傑生的惡劣形跡仗義執言,尤其是麵對苦難保持著泰然處之的平常心態,忍耐精神貫穿始終。作者把迪爾西的出場安排在複活節這一天,從而在她的身上象征性地寄予了作者對“人性複活”的理想。正是她的忠心、忍耐、毅力與仁愛使她能夠“看見了始,也看見了終”。“她像破舊的煙囪,佇立在康普生家族坍塌的廢墟之上,瘦削,有耐心,不折不撓。”她所隱含的精神寄托了作者對於人類的最高審美理想。
福克納的小說理想是建立在人類彼此相愛的基礎上。缺乏愛而導致人性的缺失,人類失去了最初的天真與純潔。但是“我們在生活的過程中會犯下罪孽,亦在生活過程中彌補我們的過失。”因此,愛永遠是主旋律。凱蒂與迪爾西的愛與犧牲是貫穿小說的主線。縱觀康普生家族的興衰史,從因罪惡的奴隸製而犯下罪孽,到因凱蒂的墮落而分崩離析,再到作者在迪爾西身上所寄寓的象征性複活的過程,證明了人類因彼此傷害、殘殺而墮落,終因“具有靈魂能夠憐憫、犧牲和忍耐精神”而得救。由此而言,這一段人類遺失的、充滿著喧囂與騷動的故事,絕非是簡單的“找不到一點點意義”。它,正昭示著人類前行的方向。
在藝術手法上,福克納不僅繼承了意識流的傳統倡言:生命從不敘述,隻在我們的腦海裏留下印象;並且主張讓故事本身來敘述故事;同時他還創造性地在意識流手法中輔以傳統的寫法,用來表現神秘而惶惶然的美國南方生活和那獨特的文化心態。
在結構上,他以時間為核心,運用意識流手法中的內心獨白將過去的時間與現在的時間交織在一起,使之超越了自然時間的限製,表現為時間的無序和空間的混亂,從而使讀者“自己重新建立時間秩序”。他采用三點聚焦的敘述方式,把敘述的視角向空間發展,使文體結構呈現出一種錯落、多層次感。四位敘述者不僅處於不同的敘述視角,而且處於不同的意識層次,班吉的世界是一個無時間的混沌的世界,完全由感官印象組成,僅僅是對客觀世界的純然記錄,僅僅是感覺片斷的堆砌;昆丁用過去時來敘述現在的時間,企圖從時間中逃離,他的意識流是混亂的,各種印象、意念交錯穿行,使作品在結構上從平穩漸趨快速雜遝;傑生則一味摒棄過去,隻顧現在,他的意識流呈現出來的是一種有邏輯的、合理性的自覺意識。惟有迪爾西把現在看成時間流中的有機部分,既不回避現實,也不沉溺於過去。作者通過這一部分將讀者的注意力由朦朧的內心世界又拉回到現實世界中來,使讀者能在重複中看見重點,在敘述者的感情表現中感受到區別,從而使人物的個性特征變得鮮明,由層次遞進中認識到小說的思想深度。通過四位敘述者的意識流獨白,表達了作者對整個人類感到悲哀和憐惜的情感和一種對於現代社會的憂患意識。由此,人物的心理活動不再是攀附在情節的枝蔓上,而充當獨立的表現對象,既承擔著作品的內容又定格為一種結構。因而有評論家稱之為“一部詭辯的傑作,一部使讀者惱火與困惑的作品”。
(張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