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喧嘩與騷動(2 / 3)

透過牆壁,我聽到施裏夫那張床的彈簧的格吱格吱聲,接著聽到他趿著拖鞋走路的沙沙聲。我起床,走到梳妝台前,伸手在台麵上摸索,摸到了表,把它翻過來麵朝下,然後回到床上。可是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簾上,我差不多能根據影子移動的情形,說出現在是幾點幾分,因此我隻得轉過身讓背對著影子,可是我感到自己像最早的動物似的,腦袋後麵是長著眼睛的,當影子在我頭頂上蠕動使我癢癢的時候,我總有這樣的感覺。自己養成的這樣一些懶惰的習慣,以後總會使你感到後悔。這是父親說的。他還說過: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釘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齒輪輕輕的喀嚓喀嚓聲折磨死的。耶穌也沒有妹妹。

一等我知道我看不見影子了,我又開始琢磨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父親說過,經常猜測一片人為的刻度盤上幾根機械指針的位置,這是心智有毛病的症象。父親說,這就像出汗一樣,也是一種排泄。我當時說也許是吧。心裏卻是懷疑的。心裏一直是懷疑的。

如果今天是陰天,我倒可以瞧著窗子,回想回想對於懶惰的習性,父親又是怎麼說的。我想,如果天氣一直好下去,對他們在新倫敦的人來說倒是不錯的。天氣有什麼理由要變呢?這是女兒做新娘的好月份,那聲音響徹在她徑直從鏡子裏跑了出來,從被圍堵在一個角落裏的香氣中跑了出來。玫瑰。玫瑰。傑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為小女舉行婚禮。玫瑰。不是像山茱萸和馬利筋那種貞潔的花木。我說,我犯了亂倫罪了,父親,我說。玫瑰。狡猾而又安詳。如果你在哈佛念了一年,卻沒有見到過劃船比賽,那就應該要求退還學費。讓傑生去念大學。讓傑生上哈佛去念一年書吧。

……

他走出去了。門關上了。走廊裏傳來他那越來越微弱的腳步聲。這時我又能聽到表的滴答聲了。我不再走來走去,而是來到窗前,拉開窗簾,看人們急匆匆地朝小教堂奔去,總是那些人,掙紮著把手穿進逐漸張大的外套袖管,總是那些同樣的書和飄飛的翻領向前湧去,仿佛是洪水泛濫中漂浮的破瓦碎磚,這裏麵還有斯波特。他把施裏夫叫做我的丈夫。啊,別理他,施裏夫說,要是他光會追逐那些騷娘們,那跟我們又有什麼相幹。在南方,人們認為自己是童男子是樁丟臉的事。小青年也好。大男人也好。他們都瞎吹。因為女人認為童貞不童貞關係倒不大,這是父親說的。他說,童貞這個觀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設想出來的。父親說,這就跟死亡一樣,僅僅是一種別人都有份的事兒,我就說了,光是相信它也是沒什麼意思的,他就說,世界上一切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於此,還不僅是童貞的問題,於是我就說,失去貞操的為什麼不能是我,而隻能是她呢,於是他說,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於此;所有的事情,連改變它們一下都是不值得的,而施裏夫說,他不就是光會追逐那些小騷娘們嗎,我就說,你自己有妹妹沒有?你有沒有?你有沒有?

一九二八年

6

四月

我總是說,天生是賤坯就永遠都是賤坯。我也總是說,要是您操心的光是她逃學的問題,那您還算是有福氣的呢。我說,她這會兒應該下樓到廚房裏去,而不應該待在樓上的臥室裏,往臉上亂抹胭脂,讓六個黑鬼來伺候她吃早飯。這些黑鬼若不是肚子裏早已塞滿了麵包與肉,連從椅子上挪一下屁股都懶得挪呢。這時候母親開口了:

“可是,讓學校當局以為我管不了她,以為我沒法——”

“得了,”我說,“您是管不了,您真管得了嗎?您從來也不想辦法約束約束她,”我說,“遲至今日,她已經十七歲了,您還能把她怎麼樣?”

她把我的話琢磨了一會兒。

“不過,讓他們以為……我連她拿到了成績報告單都不知道。去年秋天,她告訴我,學校從今年起不再發成績單了。可是方才瓊金老師給我打了電話,說如果她再曠一次課,就隻好叫她退學了。她是怎麼逃學的呢?她能上哪兒去呢?你整天都在鎮上;要是她在大街上逛來逛去,你總該看見她的吧。”

“不錯,”我說,“要是她是在街上溜躂的話。不過我認為她之所以要逃學,並不是僅僅為了要做什麼不怕別人看見的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說。

“沒什麼意思,”我說。“我隻不過是回答您的問題。”這時候她又哭起來,嘟嘟噥噥地說什麼連她自己的親骨肉也詛咒起她來了。

“是您自己要問我的啊,”我說。

“我不是說你,”她說。“你是惟一沒讓我良心受責的孩子。”

“就是嘛,”我說,“我壓根兒沒工夫譴責您的良心。我沒機會上哈佛大學,也沒時間,整天醉醺醺直到進入黃泉。我得幹活呀。不過當然了,若是您想讓我跟蹤她,監視她幹了什麼壞事沒有,我可以辭掉店裏的差事,找個晚班的活兒。這樣,白天我來看著她,夜班嘛您可以叫班來值。”

“我知道,我隻不過是你們的累贅和負擔。”她說著說著,就伏在枕頭上啜泣了起來。

“這我還不清楚嗎,”我說。“您說這樣的話都說了有三十年了。連班到這會兒也該明白了。您要不要讓我來跟她談談這件事呢?”

“你覺得這會有好處嗎?”她說。

“要是我剛開始您就來插一杠子,那就不會有任何好處,”我說。“如果您想讓我來管束她,您隻管吩咐,可是再別插手。每回我剛想管,您就插進來亂攪和,結果是讓她把咱們倆都取笑一番。”

“要知道,她可是你的親人哪。”她說。

“對啊,”我說,“我正好也在這麼想——親人,這是嫡嫡親親的呢,依我說。不過,若是有人行為像黑鬼,那就不管此人是誰,你隻好拿對付黑鬼的辦法來對付。”

“我真怕你會跟她大發雷霆。”她說。

“好了,”我說,“您那套辦法也不大行得通。您到底要我管呢,還是不要?要就說要,不要就拉倒;我還要去上班呢。”

“我知道,這麼些年來為了我們你受夠了罪,”她說。“你明白,當初要是我的計劃實現了,你早就有你自己的事務所了,也能像個巴斯康家大少爺似的過上幾天了。因為,你雖然不姓巴斯康,你骨子裏卻是巴斯康家的人。我知道要是你父親當初能預見——”

“哼,”我說,“我琢磨他也跟一般人一樣,也會有看不準的時候。”她又啜泣起來了。

“你怎麼能這麼刻薄地講你死去的父親?”她說。

“好吧,”我說,“好吧。隨您的便吧!既然我沒有自己的事務所,我還得去上我的班,當我的差。那麼您到底要不要讓我跟她談談呢?”

“我真怕您會跟她大發雷霆。”她說。

“好吧,”我說,“那我什麼也不說就是了。”

“不過總得想點什麼法子呀!”她說。“別人會以為我容許她逃學,任她在大街上逛來逛去,要不,以為我拿她沒有辦法……傑生,傑生,”她說,“你怎麼能撇下我不管呢。你怎麼能把這麼多的包袱都扔給我呢。”

“好了,好了,”我說,“您呆會兒又要把自己折磨得發病了。您要就是整天把她鎖在屋裏,要就是別再為她操心,把她交給我。這樣做不好嗎?”

“她是我的親骨肉啊。”她說著又哭了起來。於是我就說:

“好吧。我來管她就是了。快別哭了,行了。”

“你可別大發雷霆啊,”她說。“她還是個孩子呢,記住了。”

“不會的,”我說,“我不會的。”我走出屋去,隨手帶上了門。

“傑生,”她說。我沒有回答她。我順著樓上的過道走著。“傑生,”她站在房門背後喊道。我一直往樓下走去。餐廳裏一個人也沒有,接著我聽到了她在廚房裏的聲音。她想讓迪爾西再給她倒一杯咖啡。我走進廚房。

“這敢情是你們學校的製服,是嗎?”我說。“要不,也許是今天放假?”

“就半杯,迪爾西,”她說。“求求你。”

“不行,小姐,”迪爾西說。“我不能給你。一個十七歲的大姑娘,隻應該喝一杯,再說卡羅琳小姐也關照過的。你快快吃,穿好上學的製服,就可以搭傑生的車子進城。你這是存心再一次遲到。”

“不,她不會的,”我說。“我們馬上就來把這事安排一下。”她眼睛望著我,手裏拿著杯子。她用手把臉上的頭發掠到後麵去,她的浴衣從肩膀上滑了下來。“你把杯子放下,到這裏來一下。”我說。

“幹什麼?”她說。

“快點,”我說。“把杯子放在水池裏,到這兒來。”

“你又想幹什麼啦,傑生?”迪爾西說。

“你也許以為你可以壓倒外婆和別的所有人,也一準可以壓倒我,”我說,“可是你錯了。我給你十秒鍾,讓你照我的吩咐把杯子放好。”

她不再看我,而是把眼光轉向迪爾西。“現在是什麼時候,迪爾西?”她說。“十秒鍾到了,你就吹一下口哨。再給我半杯咖啡吧。迪爾西,求——”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鬆開了杯子。杯子跌落到地板上,摔得粉碎。她眼睛盯著我,胳膊往後縮,可是我還是攥得緊緊的。坐在椅子上的迪爾西現在站了起來。

“你啊,傑生。”她說。

“放開我,”昆丁說,“不然我要扇你一個耳光。”

“你要扇,是嗎?”我說,“你要扇,是嗎?”她一巴掌往我臉上抽來。我把那隻手也捉住了,我當她是隻野貓,把她緊緊按住。“你要扇,是嗎?”我說。“你以為你扇得成嗎?”

“你啊,傑生!”迪爾西說。我把她拖到餐廳裏去。她的浴衣鬆了開來,在身邊飄動,裏麵簡直沒穿什麼衣服。迪爾西趔趔趄趄地走過來。我扭過身子,噔地一腳,把門衝著她的臉關上了。

“你別進來。”我說。

昆丁倚在餐桌上,在係浴衣的帶子。我死死地盯著她。

“好,”我說,“我來問你,你這是什麼意思,逃學不算,還向你外婆撒謊,在成績報告單上假冒她的簽名,讓你外婆愁得又犯了病。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一言不發。她把浴衣一直扣到脖子底下,把衣服拉緊在身體周圍,眼睛盯著我。她還來不及抹胭脂口紅,她的臉像是剛用擦槍布擦過似的。我走過去抓住她的手腕。“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

“不關你的屁事,”她說。“你放開我。”

迪爾西走進門來。“嗨,傑生。”她說。

“你給我出去,聽見沒有,”我說,連頭都沒有轉過去。“我要知道你逃學的時候待在哪兒?”我說。“你沒在街上溜達,否則我會見到你的。你跟誰在一起鬼混?是不是跟哪個油頭滑腦的壞小子躲在樹林子裏?你去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