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尤利西斯(3 / 3)

(選自金隄譯:《尤利西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

作品賞析

《尤利西斯》運用高度濃縮的時間、空間和人物形象,反映了20世紀西方人的精神危機和文明危機。小說采用神話模式,在人物、情節、結構上與荷馬史詩《奧德修記》相對應。書名本身就隱含著作家的創作意圖,旨在超越一個人的故事而寫成一部現代生活史詩(尤利西斯即奧德修斯的羅馬名字)。奧德修海上十年的漂泊曆險與現代人布盧姆一晝夜在大城市街頭的漫遊、廣闊驚險的大自然背景與活生生的都柏林社會、英雄悲壯的曆史與庸人卑劣猥瑣的現實都形成了對應關係。在《奧德修記》中,奧德修在外漂泊多年,歸家途中遇到正在尋父的兒子。父子二人返回家中,與珀涅羅珀相遇。在這裏,助父除虐的勇士特勒瑪科斯變成了精神空虛的騷客斯蒂汾,馳騁疆場、力挽狂瀾的英雄奧德修變成了逆來順受、含羞忍辱的廣告推銷員布盧姆,堅貞不渝的王後珀涅羅珀變成了耽於肉欲的蕩婦莫莉。作者不拘泥於此,經過點化,又別有一番新意。可謂古今互喻,烘托主題。世界正在走向沉淪和墮落,現代西方文化哺育出來的布盧姆、斯蒂汾和莫莉在古代西方文化英雄的反襯下,顯得何等卑微、蒼白、平庸和渺小!他們都失掉了英雄主義的追求,無力擺脫精神創傷,喪失了精神家園,無家可歸,但又朦朧地向往某種比較合理的、健全的生活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說,《尤利西斯》是交響詩,它被精確和連貫的主題發展性格化了。布盧姆的庸人哲學、斯蒂汾的虛無主義、莫莉的性欲追求相互影響和呼應,為主題的產生提供了良好的情節和人物基礎。

人物之間存在著發現與認同的關係。《尤利西斯》一開始,斯蒂汾和布盧姆的平衡狀態受到威脅,生活中出現了欠缺,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個有家不願回、一個有家不敢回。斯蒂汾在《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中就已經背棄了社會、教會和祖國。他涉世不深,初出茅廬而顯得書生氣十足。都柏林保守、淺薄、狹隘的氣氛使他感到壓抑和窒息。他經常耽於幻想,沉浸在嚴肅、深奧的哲學思辨中。在其意識流裏,不斷出現亞裏士多德、阿奎那、貝克萊、莎士比亞等人的名字及其著作。對母親的內疚成為排解不開的積鬱,過度依戀母親又使他愧對父親。母親去世後,父親酗酒無度,斯蒂汾厭惡地離開家庭,成為一個有家不願回的藝術家。他在充滿種種誘惑、陷阱和殺機的都柏林社會裏無能為力,無所作為。惟一的一次驚人之舉是酒後妓院鬧事。在一天的漫遊中,他和失去兒子的布盧姆距離越來越近,二人終於憑互諒、互信而相遇。他們的會麵暗示了人際間的默契,說明了斯蒂汾心智的成長。在父親般的布盧姆協助下,他悟到了人世的險惡無情,更重要的是體會到生活在荒原的現代人生活中,最難能可貴的是人際間的信任與同情。斯蒂汾在性情溫和善良的布盧姆身上找到了他生活中所欠缺的東西——被現代文明摧毀的整個人類精神中最本質最可貴的博愛精神——這一認識表明藝術家走出了象牙之塔,投入到了生活之中。

布盧姆是一個生活中備受歧視和排擠的猶太人,一個喪權辱國的愛爾蘭人,一個有家不敢回的丈夫。他能力低下,碌碌無為,庸俗粗鄙,善於逆來順受,含羞忍辱。暗中與女秘書通情書,抽屜裏藏著黃色照片,甚至喜歡在公共場所偷窺婦女以滿足其變態的性心理。一整天縈繞心頭的總是這些不幸遭遇:兒子早夭帶給他的精神創傷,父親的自殺,作為猶太人生活在愛爾蘭所體驗到的流落異鄉的疏離感等。妻子的不貞帶給他的精神刺激最大,思緒時時回到這件事上來,甚至幻覺目睹了妻子和他人做愛。在社會和家庭中的卑微地位、尷尬角色,決定了他在現實生活中自卑自賤,自欺欺人,自我安慰。路上,他瞥見鮑伊嵐迎麵走來,卻慌忙躲進博物館大門;回家以後,盡管看到莫莉情人來過的跡象,也隻能無奈地委曲求全,卑微地把偷情者從心中排遣出去了事。布盧姆代表的是平常人、現代都市中芸芸眾生之一員。它的出現標誌著20世紀西方文學中作為非英雄形象的現代人的誕生。現代人所麵臨的尷尬處境和精神危機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典型的體現。同時,在他性格中還存在著可貴的另一麵,這就是博愛、謙和、寬容、仁愛。靈與肉的割裂,使他成為精神上的偉人,現實中的庸人。他在精神世界裏自由地漫遊,經曆豐富的人生,擁有充實的自我。他探視難產婦女,體貼地幫助盲人過街,為死者家屬奔走、捐款,協助解決死者的人壽保險中的遺留問題,無微不至地照顧酗酒鬧事的斯蒂汾,為他賠償打碎的吊燈並帶他回家,為妻子準備早點、買色情小說……凡此種種,都感人至深。不僅如此,他的惻隱之心還體現在對動物的關愛上:喂食饑餓的飛鳥,把一隻被遺棄的狗帶回家等等。他隻能在幻想中實現他的烏托邦理想:愛爾蘭人和猶太人“不分宗教、信仰和階級,都相應地擁有可觀的收入,能夠過得舒舒服服”,“對男人和女人來說侮辱和仇恨並不是生命,每一個人都曉得真正的生命同那是恰恰相反的”。在第十五章,他在幻覺中成了國家最有權有勢的統治者“皇帝總統兼國王主席”。宣告“一個新的時代即將露出曙光”,主張“宗教要自由開放,國家要自由無宗教”。緊接著登基典禮之後,就是通過留聲機和報童宣布的世界末日和魔鬼降臨的畫麵,象征人類所取得的文明成就最終將導致人類的毀滅。作者以此強調全書的基本思想:除了布盧姆精神之外,什麼都不存在;人類的曆史將以此告終。

在小說的結尾處,通過十幾個小時的遊蕩,在漫長的一天盡頭,布盧姆和斯蒂汾終於相遇了,精神上的父子實現了靈交。斯蒂汾這個有時是喬伊斯本人理智和想象化身的藝術家,一個20世紀和傳統斷了線的青年和布盧姆相遇,找到了一個能給他鼓勵並使他感覺和人類一脈相承的父親;布盧姆則找到了能寄予希望並且能信賴的兒子,理想和希望正是他生活中所欠缺的東西。

莫莉的形象主要通過他人的視角和她臨睡前意識的自由漂流顯示出來。她少女時代就有不少風流韻事,在夫妻生活失和的十餘年間又與別的男人偷情,追求肉欲的滿足,其縱情享樂更接近於純粹的動物本能。她趣味不高,喜愛花草、色彩等可愛的東西,渴望著真正溫柔細膩的感情。在她昏昏欲睡的潛意識裏,把丈夫和其他男子作了比較。她很反感鮑伊嵐的粗魯和庸俗。回想起布盧姆當年向她求婚的情景,其真誠、理解、體貼、溫馨、浪漫都讓她難以忘懷。

《尤利西斯》這部巨著充滿了無窮的象征。小說表麵上寫的是日常生活現象和人的言行,背後卻隱藏著象征意義。喬伊斯在結構和象征方麵,試圖通過各章的不同重點,各自組成一個象征係統,再在全書中將許多不同的係統交織起來,構成一個多層次的複雜整體。喬伊斯指出:“《尤利西斯》既是猶太人和愛爾蘭人的史詩,又是人體器官的圖解;既是他本人的自傳,又是永恒的男性和永恒的女性的象征;既是藝術和藝術家成長過程的描繪,又是上帝吾父和耶穌吾子關係的刻畫;既是古希臘英雄奧德修經曆的現代版,又是傳播《聖經》的福音書。”總之,作品表麵上寫的是日常生活,背後卻隱藏著象征意義:作者筆下一天無聊而混亂的生活,象征著人類發展的曆史;小說開篇晴空萬裏,這天是布盧姆的生日,象征著人類的誕生;後來陰雲密布,象征人類的種種罪惡;最後黑夜籠罩大地,象征人類的毀滅。布盧姆是人類腐化墮落的象征,斯蒂汾體現著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苦悶和絕望,莫莉象征著西方社會的道德淪喪和性泛濫。有的象征走向神秘,如書中多次出現一位穿雨衣的陌生人,“他是誰?”成為“喬學”有名的謎語之一。

文體的多樣性是小說的又一特征。喬伊斯追求內容與形式的和諧統一,追求文字的最佳效果。因此他的小說幾乎每一章都使用了迥然不同的文體,運用不同色調的語言,借以烘托主題的變化,描寫不同的人物與情景。如第三章寫青年藝術家斯蒂汾在海濱沉思,涉及哲學、曆史、神話、宗教、藝術、美學,語言包括法語、德語、拉丁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等,內容艱深難懂,文體是內心獨白,來回跳躍,變幻無窮。采用了很多大字、難字、抽象字。第四章表現布盧姆的庸俗生活,多用具體、簡單、口語化的生活詞彙和傳統的敘事手法。第七章通過對報社的描寫揭示現代社會麵目,各段落前都有報紙上使用的大標題,看上去就像一張普通的報紙。敘述被切割成片段,多用省略、同義詞和近義詞,暗合報紙風格。第十三章敘述布盧姆和18歲的姑娘格蒂空虛輕佻的情節,便模仿當時婦女雜誌上風流庸俗的筆調。喬伊斯自稱是一種全新的泡沫文體,一種軟綿綿、甜膩膩、黏糊糊、果醬似的、褲衩性的文體。第十四章寫一群醫科學生在國立婦產醫院討論生育、絕育、節育問題,便運用醫學詞彙。九個部分代表胚胎發育的九個月,按時間順序模擬從14、15世紀到19世紀末各階段的英語文體,仿佛是一部英語文體發展史。第十六章表現精疲力竭的布盧姆扶著爛醉如泥的斯蒂汾來到一家小吃店,配以令人疲憊、遊移不定的行文、叫人厭倦的句法,使人迷惑不解的分段。總之,《尤利西斯》文野雅俗、粗細高低、各種文體應有盡有,並隨內容變化而變化。

《尤利西斯》是一部典型的意識流小說。作者在有限的客觀時間內,借助人物意識活動的縱橫馳騁,展開了現代社會個人生活與愛爾蘭、猶太人的百年曆史滄桑,極大地拓展了小說的表現時空。1904年6月16日,成為文學史上被描繪得最詳盡的一晝夜,被稱為“布盧姆日”。內心獨白、自由聯想、幻覺夢境的意識流技巧的廣泛運用,有助於展示人物紛亂如麻的意識,轉瞬即逝的感應、難以名狀的直覺。小說最後冗長的內心獨白是一個女性從心靈最幽深、最隱秘處飄出的意識。榮格驚歎:恐怕隻有魔鬼他奶奶才能對一個女人的真實心理狀態了解得如此深入。這段文字曾被指責為不堪入目的淫詞穢語,也被頌揚為意識流創作的典範。

由於作品晦澀難懂,往往使一般讀者望而生畏,但它卻是所謂的超級讀者即批評家、大文豪、文學教授和學者們爭相研讀的著作。雖然對作品中的某些段落、句詞、細節的理解令人莫衷一是,但世界各國越來越多的學者一致公認《尤利西斯》是20世紀意識流小說的最高成就。喬伊斯將意識流小說推向了新的發展階段,使各種藝術技巧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成為標誌著人類意識新階段的偉大詩人。

(梁坤)